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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


  這年六月初一,右安門外十里草橋地方的碧霞元君廟,一年一度的廟市。京城裏碧霞元君廟最多,俗稱娘娘廟。娘娘廟進香,稱為「朝頂」,按方位不同,分為南頂、北頂、東頂、西頂,而草橋這一處,則稱為中頂,花木最盛。其中有一家茶社,招牌「小有餘芳」,本是人家的園林,逢春開市,十分幽雅,是達官貴人初夏逛中頂必到之地。

  這天的奎大奶奶,娘娘廟燒過香,便來「小有餘芳」閒坐;臨軒當風,解開旗袍領子上的衣紐,正拿著手絹,在輕輕擦汗;只見走進來一班一式藍布大褂、白細布褂袴、薄底快靴的俊僕,有的抱著細席、有的拿著茶具、有的捧著衣包、有的提著食盒,昂然直入。最後進來的是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少年,梳一根油鬆大辮,面白如玉,星目炯炯,生就兩道斜飛入鬢的長眉,越顯得神采飛揚。只是看到身上,奎大奶奶不由得皺眉驚異,那少年穿的是一件黑綢長衫,從上到下,繡滿了彩蝶,何止上百?

  「誰呀!」她在心裏思量,「看樣子必是公子哥兒,怎麼打扮得這麼『匪氣』?」

  那「匪氣」的貴公子,惹得滿座側目,他卻毫不在乎,在居中一張大桌子旁邊坐定,那雙色眼肆無忌憚地掃視著年輕婦女,卻是一瞥即過,直到發覺奎大奶奶才盯住了不放。

  奎大奶奶被他看得心頭亂跳;見他的視線彷彿是在自己脖子上,這才意會到還敞著領口,露出雪白一段頸項,倒像是有意賣弄風流似的。這樣自念著,不由得臉一紅,趕緊回過臉去,將領子的衣紐繫上。

  「大奶奶!」

  奎大奶奶回頭一看,正是那少年帶來的一名跟班,笑嘻嘻地在哈腰為禮。

  「大奶奶!我家大爺有請!」

  奎大奶奶既驚且怒,「誰認識你家大爺?」接著加上一聲冷笑,依舊把臉扭了過去。

  「大奶奶,你是最體恤下人的,務必賞我一個臉兒!」那俊僕依舊含著笑,哈著腰,「我要請不動大奶奶,我家大爺一定說我不會辦事,輕則罵、重則打,碰得不巧,還會攆我出府。一家八張嘴,怎麼得了?大奶奶,你就行行好,點個頭吧!」

  奎大奶奶又好氣、又好笑;可也有些得意有些窘。只是說到頭來,眾目睽睽之下,不能不顧面子,便虎著臉呵斥:「你倒是仗誰家的勢?大青白日的,就敢這麼跟人囉唣?」

  「是,是!大奶奶別動氣。」那人倒退兩步,連連躬身,「大奶奶真不肯賞面子,不敢勉強。府上在那兒?賞個地址,改日到府上跟大奶奶磕頭賠罪。」

  奎大奶奶揚著臉不理,一雙鳳眼卻斜斜地瞟了過去,見那衣服匪氣的大爺,似笑非笑地,也是一雙眼儘自盯著這面;看樣子是女人面上知情識趣,肯做低服小的人。這樣想著,無端地臉上一陣發熱;本來太緊了一點的領口,越覺卡得難受。一伸手要去解衣紐,意會到大庭廣眾之間,不宜如此,便把剛抬起的手,又放了下來。一不小心,卻又打翻了茶碗,更覺不好意思,自己跟自己發恨:是怎麼了?喪魂落魄的!

  這樣在心裏自語著,賭氣要回家;回頭想招呼跑堂的算賬,只見那一主數僕正離座而去,倒有些沒來由的悵然若失之感。

  「小雲啊!」她懶洋洋地說,「看車伕在那兒,咱們回家。」

  「大奶奶,」小雲有些不願,「不說要看『跑飛車』嗎?」

  「今兒不看了。也不準定有。」

  「有!」小雲斬釘截鐵地說:「一定有!」

  「咦!我不知道,你倒知道?」

  「剛才有人進來跟那面那位大爺說,說是車子預備好了,請那位大爺下場玩兒。不就是跑飛車嗎?」

  這一說說得奎大奶奶改了主意,安坐著不動。只是那位大爺倒是甚麼人?若是大買賣人家的子弟,不敢這麼跋扈;王公大臣家的少爺,又何致於有那麼一身打扮?莫非是那個戲班子裏的名腳?如果是,必是唱武生,或是唱刀馬旦的,不然不敢下場跑飛車。

  越想越多,越想越納悶,也越想越有趣,奎大奶奶便招招手將跑堂的喊了過來。

  「剛才,那面穿一身好匪氣的衣服的,倒是誰啊?」

  「他!大奶奶,你是說穿一件百蝶繡花大褂兒的那位大爺嗎?」

  「是啊!」

  「大奶奶,你恐怕不大出門,連這位大爺都不知道?」跑堂的說,「他就是澂貝勒,澂大爺。」

  「澂貝勒!」奎大奶奶沒有見過聽說過,「你是說六王爺府裏的澂貝勒?怪道,誰有那麼飛揚浮躁的樣兒!」

  一句話未完,只聽有人說:「來了,來了!」接著便聽車走雷聲,塵頭大起。

  奎大奶奶帶著小雲,也在隔著竹籬笆向東凝望,滾滾黃塵中,駿馬拉著輕車,飛馳而來;長鞭「刷啦,刷啦」,沒命地打在馬股上,馬也是沒命地往前奔,行人紛紛走避,那一片急迫驚險的景象,著實驚心動魄。

  ▼十七 香車美人

  七八輛飛車,轉眼將到面前,小雲眼尖,指著第一輛車說道:「不就是那位大爺嗎?」

  果然是澂貝勒,御一匹神駿非凡的黑馬,配著他那身黑衣服,格外顯眼,那輛輕車也漆成黑色,但車簷懸的是深紅絲線的流蘇。前後左右鑲十三方玻璃,奎大奶奶知道,這就是這種車子名叫「十三太保」的由來。

  當然,車也好,馬也好,總不及對人來得注目。跑飛車不只講究快,更得講究穩,坐在車轅上的澂貝勒,手執韁轡,控制自如,腰板挺得筆直,上身不動,辮梢不搖,那模樣真是「帥」極了。

  雖是那樣風馳電掣,澂貝勒依然保持從容閒逸的神態,左顧右盼之間發現了奎大奶奶,立刻拋過來一個甜甜的笑容,微微頷首,作為招呼。

  於是,好些看熱鬧的人,轉臉來看奎大奶奶,使得她又窘又得意,心裏是說不出的那種無可捉摸的好過的滋味。

  車過了,人也散了,她卻戀戀不捨地,自己都不知道為甚麼還要留在「小有餘芳」?

  「大奶奶該回家了吧!」

  「嗯。」奎大奶奶懶洋洋地站起身來,付了茶錢,扶著小雲的肩走了出去。

  一出門,迎面就看見澂貝勒那名俊僕,搶上來請個安說:「大奶奶,我家大爺關照,送大奶奶回府,車在這兒侍候著。」

  手指處,只見一輛極華麗的後檔車,停在柳蔭下,車伕掀起了車圍,在等著她上車。奎大奶奶遇見這樣突兀的事,一時竟不知如何應付了。

  「大奶奶府上,不是在東直門大街金太監胡同嗎?」

  「咦!」奎大奶奶不由得問:「你怎麼知道?」

  「府上也是大宅門,怎麼會不知道。請上車吧!」

  有此一番對答,奎大奶奶撤去了心中的藩籬,帶著小雲上車。車走如飛,一進了城,七彎八繞,讓她迷失了方向,等下車一看,卻不是自己家裏。

  「這是甚麼地方?」

  「大奶奶,你進去一看,就知道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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