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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二


  這一個月,京裏大出參案。首先是閻敬銘參奏戶部司官出身,外放為藩司道員的三個漢人,一個旗人,他們的姓氏是姚、楊、董、啟,以前在戶部素有「四大金剛」之稱。閻敬銘的摺子中說:「苞苴暗昧莫明,往事尤難根究,臣亦不知其現時居官若何?而外則表率屬員,內則關係部習,似此久著貪劣,難謂既往不咎」,因為「既公論之僉同,即官箴之難宥」!所以請旨將此輩「一併罷黜,更不准其潛來京師居住,免致勾結包攬,誘壞仕風。」最後更申明立場:「臣職非糾彈,而忝領度支;此之不劾,無以肅部務而儆官邪!」

  摺子發到軍機,寶鋆首先大搖其頭:「既往不咎,與人為善。這樣子追訴,而且都是無根的游詞,如果也認真去辦,則紛擾伊于胡底?」

  當然,「四大金剛」盤踞戶部多年,寶鋆先掌戶部,後來以大學士「管部」管的亦是戶部,也有多年,看到這個摺子,自不免刺心。此外翁同龢覺得所參過於空疏,潘祖蔭認為閻敬銘要整頓,先得從眼前做起,不宜追論既往。算起來,軍機大臣中只有一個李鴻藻,對閻敬銘抱持同情的態度。

  但是,慈禧太后很欣賞閻敬銘的這個摺子,「這才是破除情面,這才是實心辦事。」她說,「好些人當我心慈,不會給人下不去。」又說,「三品以上的官員,放缺都先召見過,意思是我手裏用的人,我自己再把他們打下去,豈不傷知人之明?這些話都錯了!國家不是家務,不能感情用事,不然一定糟糕。我自己覺得這一層上頭,我最拿得穩。施恩是施恩,辦事是辦事,如果覺得自己所喜歡的人,就都是會辦事的人,那就錯到極點了。我兩個兄弟,自然是我喜歡的,但是他們無用,我就不能讓他們負大責任。閻敬銘,我並不喜歡,然而他的說話行事,真是行得正、坐得正,我不能不聽他的。這個摺子,當然要准,他是為了整頓戶部,朝廷准了他的辦法,他再做不好,那時候自然可以問他。」

  於是「四大金剛」,落了個「均著革職,即行回籍」的處分。

  ***

  再一件案子就跟王文韶直接有關了。張佩綸先以雲南報銷案,戶部堂官自請處分,認為避重就輕,據實糾參,接著是吏部議處,罰俸一年,認為處分不當,以都察院堂官之一的身分,拒絕在奏摺上列名。

  當閻敬銘奏報雲南報銷案核算結果,「含混草率」,參劾承辦司官時,景廉和王文韶以「失察」自請處分,張佩綸就上奏抗爭,認為景、王是避重就輕。及至吏部議奏罰俸一年,他又認為處分過輕,不肯會銜出奏,同時上摺說明緣由,要求加重處分。慈禧太后因為這一案已交刑部查辦,一事不兩罰,所以反倒擱置了。

  此外鄧承修參了左副都御史崇勳、巡視東城御史載彩,奉旨查辦屬實,分別革職。還有個與鄧承修齊名的劉恩溥,直隸吳橋人,官居浙江道御史,專好找旗人的麻煩,奏諫措詞有東方朔之風。曾有一個「黃帶子」在皇城內設賭局,為討賭債打死了一個以賭傾家的旗下世家子,暴屍城下,無人過問。劉恩溥上疏,說這個黃帶子「托體天家,勢焰熏灼,以天潢貴胄,區區殺一平人,理勢應爾,臣亦不敢干預。惟念聖朝之仁,草木鳥獸,咸沾恩澤,而此死者,屍骸暴露,日飽烏鳶,揆以先王澤及枯骨之義,似非盛世所宜,合無飭下地方官檢視掩埋,似亦仁政之一揚。」詞意若嘲若諷,以揚為抑。那時是慈安太后聽政,降旨查辦,革了那個黃帶子的爵位。「劉都老爺滑稽」的名聲,就此盛傳九城。

  「劉都老爺」這回找上了穆宗的老丈人,蒙古狀元崇綺,他是奉天將軍,府尹叫松林,一般顢頇無能。劉恩溥將他們兩個一起參,其中的警句是:「將軍崇綺,除不貪賄外,則無所長;府尹松林,除貪賄外,亦別無所長。」奏摺發抄,喧傳人口。但真正的新聞是寶廷的自劾。大年三十有一道上諭:「侍郎寶廷,途中買妾,自請從懲責等語。寶廷奉命典試,宜如何束身自愛?乃竟於歸途買妾,任意妄為,殊出情理之外。著交部嚴加議處。」

  寶廷已經回京,新年中往還賀節,少不得有好事的人問起,寶廷並不諱言,而且喚他的新寵出來見客。這是個長身玉立的美人,芳名檀香,可惜有幾點白麻子。

  寶廷一向風流放誕,這一次的「途中買妾」已是第二回,頭一回是在同治十二年。

  ▼九 白簡紅裙

  同治十二年鄉試,寶廷放了浙江的副考官。考官入闈之前,國防嚴密,摒絕酬酢,出闈以後就輕鬆了,尤其是鄉試,闈後正是「一年好景君須記,最是橙黃菊綠時」。浙江巡撫楊昌浚作東,請正副考官徐致祥和寶廷去游富春江,訪嚴子陵釣台的古跡,坐的是有名的「江山船」。

  這「江山船」從明初以來,就歸「九姓」經營,叫做「九姓漁戶」。明載大清會典,元末群雄並起,明太祖大敗陳友諒於鄱陽湖,他的部下有九姓不肯投降,遠竄於浙南一帶。明太祖為懲罰叛逆,不准他們在岸上落腳,因而浮家泛宅在富春江上,以打漁為生,九姓自成部落,不與外人通婚。

  水上生涯,境況艱苦,打漁以外,不能不另謀副業,好在船是現成的,不妨兼做載客的買賣。嚴子陵釣台所在地的「九里瀧」一帶,風光勝絕,騷人墨客,尋幽探勝,自然要講舒服,所以「江山船」也跟無錫的「燈船」,廣州的「紫洞艇」一樣,極其講究飲饌。久而久之,又成了珠江的「花艇」,別有一番旖旎風光。

  江山船上的船娘,都是天足,一天兩遍洗船,自然不宜著襪,跟男子一樣,穿的是淺口蒲鞋,但製作特別講究,鞋頭繡花,所以浙江人稱這些船娘,叫做「花蒲鞋頭」。

  寶廷是旗人,喜歡天足女子,所以一上了江山船便中意。那隻船的「花蒲鞋頭」名叫珠兒,有旗下大姑娘的婀娜,兼具江南女兒水樣的溫柔,寶廷色授魂與,將量才的贄敬,作為藏嬌的資斧,量珠聘了珠兒。只是這樁韻事,既玷官常,亦干禁例,所以跟船家約好,他自己由旱路進京,船家自水路送珠兒北上到通州,再由他出京來接。結果人船俱杳,是根本不曾北上,還是中道變計,化為黃鶴,根本無法究詰。更無法報官,算是吃個極大的啞巴虧。

  這一年典試福建,闈中極其得意,解元鄭孝胥的詩筆,更為他所激賞。帶著門生的詩卷,取道浙江,由蒲城到衢州,歸浙江的地方官辦差,坐的自然是江山船,便遇見了這個長身玉立,有幾點白麻子的檀香,納之為妾。

  由於上一次的教訓,寶廷這一次學得乖了,江山船到了杭州,另外換船循運河北上,帶著新寵一路同行。不過也不便明目張膽地同舟共宿,變通的辦法是,自己坐一號官船,另外備一條較小的船安置檀香。一大一小兩條船,銜尾而行,到了海寧地方遇上了麻煩。

  麻煩是派在小船上照料的寶廷的聽差自己找的,辦差的驛丞不知道這條小船也算「官船」,不加理睬。那聽差仗著主人的勢,大打官腔,彼此起了衝突。等寶廷出來喝阻時,驛丞已經吃了虧回衙門申訴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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