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母子君臣 | 上頁 下頁


  「這可得慎重!」盛昱正色說道,「中法交涉,好不容易才了結,一波甫平,一波又起,未免太划不來!」

  「是的。這當然要請總署諸公去交涉。」立山皺眉說道,「北堂的來歷如此,只怕交涉會很棘手,聖祖仁皇帝敕建的天主堂,如果現在管堂的教士,硬不肯拆,還真拿他沒辦法。」

  「洋人並非不可理喻的。」文廷式插嘴說道:「如果善言情商,另外覓一塊適當的空地,讓他們拆遷,照情理說,亦沒有堅持不拆的道理。」

  「見教得是!」立山連連拱手,很高興地說:「今天真不虛此行了。」

  「豫甫!」盛昱問道:「修三海的工款多少?」

  這是問到機密之處,也是觸及忌諱之處,立山略想一想答道:「還沒有准數目,看錢辦事。」

  立山對於修三海的工程費數目,始終不肯明說。盛昱知趣,不再往下追問,文廷式當然更不便插嘴,所以這個話題,並無結果。

  為了敷衍盛昱,立山雖是個大忙人,卻好整以暇地一直陪著主人閒談。盛昱不好聲色,立山便談字畫古玩,這恰恰中了他之所好,談得非常起勁。然後話鋒突地一轉,談到近來為憂時傷國之士所關注的大辦海軍一事。

  「這件大事,」立山毫不經意地說,「照我看,因人成事而已。」

  「因人成事這四個字很有味。」盛昱看著文廷式,「你以為如何?」

  文廷式笑笑不答。他要引出立山的話來,不肯胡亂附議,如果表示同意,則一切盡在不言,沒有甚麼消息好聽了。

  「聽說張制軍預備大張旗鼓幹一下子。」立山說道:「我跟張制軍不熟,不敢瞎批評,只覺得他是熱心人。」

  張制軍自是指張之洞。聽立山話中有因,盛昱便即問道:

  「你是說他不切實際,還是紙上談兵?」

  「我不敢這麼說——」

  「但說無妨。」

  「那我就信口雌黃了。」立山慢吞吞地說:「不但是不切實際,而且是紙上談兵,實是兩者兼而有之。」

  「你說因人成事,自然是指大辦海軍,必得倚仗北洋李相。然而,何以張制軍就不能有所主張?」

  這有點為張之洞辯護的意味,立山很機警地笑笑:「我原是信口雌黃。」

  盛昱頗為失悔,自己的語氣有咄咄逼人之勢,嚇得立山不敢再往下說,當時便放緩了語氣解釋:「豫甫,你別誤會我是站在張制軍這面,有意迴護他,就事論事,不妨談談。你剛才所說的話,必是有所據而云然。上頭是怎麼樣一個意思?你總比我們清楚得多,試為一道!」

  「是!」立山放出平靜從容的詞色:「我先請問,張制軍奉旨『廣籌方略』,他是怎麼個主張,熙大爺知道不?」

  「他好像還沒有復奏。我不知道。」盛昱說道:「不過以他的為人,就如你所說的,當然主張『大張旗鼓幹一下子』。」

  「是的。我聽說張制軍已經先有信來了,他認為我中華幅員遼闊,海軍不辦則已,一辦就要辦四支:北洋、南洋、閩洋、粵洋。每支設統領一員,或者名為提督,由總理衙門統轄四支。光是這一層,就見得張制軍還沒有摸著門道。這四支海軍,即使設立了起來,也不能歸總理衙門統轄。」

  「你是說預備另立衙門?」

  立山又是笑笑,「這我就不敢瞎猜了。」他說,「再論經費,一條鐵甲兵輪兩三百萬銀子,熙大爺,你想想,四支海軍該要多少?」

  說鐵甲船每艘要兩三百萬銀子,未免過甚其詞,向德國定造,即將駛來中華的「定遠」、「鎮遠」兩艦,每艘造價不過一百六十萬兩銀子。另外第三艘鋼面快艇「濟遠」,造價更低。但話雖如此,四洋並舉,也得千萬以外,一時那裏去籌這筆巨款。

  「然則上頭是怎麼個意思呢?」盛昱問道:「既謂之大辦海軍,總不能敷衍現成的局面啊!」

  「我也是聽來的消息,不知真假,上頭的意思,正就是敷衍現成的局面。」

  「既然如此,又何必專設衙門。」

  立山笑道:「熙大爺連這一層都不明白?不專設衙門,七爺怎麼辦事?」

  「啊!」盛昱恍然大悟,「是在軍機、總署以外,另外搞一個有權的衙門。」他又蹙眉說道:「總署本來專辦通商事宜,後來變成辦洋務,軍機之權日削。現在再設一個衙門來削軍機、總署之權,這樣子政出多門,不要搞得一團糟嗎?」

  「熙大爺,」立山低聲說道:「新設的衙門,不但削軍機、總署之權,還要削內務府之權。」

  這話驟聽費解,仔細想去,意味深長。修理三海的工程,現在由醇王主持,有了新設衙門,此事必歸新衙門管理,豈不是削奪了內務府之權?

  所謂大辦海軍,原來是這麼回事!盛昱和文廷式相顧無言。立山看著他們兩人的臉色,深感不安,便用很鄭重的神色叮囑:「這些話我沒有跟別人說過,不足為外人道!」

  「你放心好了,」盛昱答說,「我們決不會洩漏消息來源。」

  「請問,」文廷式接著問了句很切實的話:「這些打算,何時可以定局?」

  「快了!各省奉旨籌議海軍的摺子,大致都遞到了,只等合肥陛見,必可定局。」

  ▼第二章

  降旨命李鴻章陛見,是七月初的事。諭旨中說他「遵議海防事宜一摺,言多扼要。惟事關重大,當此創辦伊始,必須該督來京,與在事諸臣,熟思審計,將一切宏綱細目,規劃精詳,方能次第施行,漸收實效。」不必有所褒獎,而倚重之意,溢於言表。相形之下,十天以前左宗棠之被「傳旨申飭」,榮枯判然,益覺難堪。

  左李二人,一直是冤家對頭。多少年來明爭暗鬥,到了這年五月間中法成立和議,外患暫息,內爭即起,終於到了算總賬的一天。

  發難的是劉銘傳。防守基隆的一年,劉銘傳受夠了台灣道劉璈的骯髒氣。劉璈是左宗棠嫡系,駐紮台南,勒兵扣餉,處處跟在前敵的劉銘傳為難。由於左宗棠督辦福建軍務,楊昌濬當閩浙總督,劉銘傳無可奈何。不過,他的委屈經由李鴻章的傳達,朝中完全明瞭,只以強敵當前,畢竟要靠左宗棠保障閩海,不便降旨整飭紀律,自亂陣腳。如今外敵已退,自然可以動手了。

  當然,這也要怪劉璈太不知趣,稟請左宗棠在所借的洋款內撥發一百萬兩,辦理台灣善後,而且派委員到福州坐提。劉銘傳得到消息,一個電報打到北洋,隨即轉到京裏。醇王得報大怒。辦海軍要錢、修三海要錢、南漕預備恢復河運,治理運河要錢,而台南各地未經兵燹,並且劉璈徑收釐金,絕少接濟劉銘傳,庫中應有大筆款子,居然還要在借來的洋款中,提取百萬之數,簡直是毫無心肝了。

  因此,發了一道電旨,嚴飭左宗棠不准擅發。這還罷了,壞的是還有一段告誡的文字:「左宗棠到閩後,每於調人差委,未經奏明,輒行派往,殊屬非是。嗣後遇有用人撥款等事,務當先行奏報,候旨遵行;不得再涉輕率,致干專擅之咎!」接著又有一道電旨,命左宗棠和楊昌濬,查明所借洋款,還剩多少?「迅奏候旨,不得輕率撥用。」一葉落而知天下秋,明明見得左宗棠的簾眷已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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