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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


  說著,便命聽差取筆硯來,就在飯桌上推開碗碟安放。張蔭桓當仁不讓,文不加點地寫了下來,然後勾注塗抹,片刻竣事。

  李鴻章接到手裏,一面看,一面點頭,看完又問:「樵野,此事還有甚麼可以指點的?」

  「杏蓀大才槃槃,何用他人費心代籌。」張蔭桓說,「不過兩百里長的鐵路,雖說沿北運河興建,少不得要拆許多房子,挖好些墳墓。這一層上頭,如果沒有一個妥善的處置辦法,只怕隨處會發生阻撓,甚至激起民變。」

  「說得是!」李鴻章的笑容收斂了,「就是這一層難辦。唐山至胥各莊這一段鐵路,不過十八里長,當時已費了好些氣力。」

  李鴻章所提到的這條鐵路,在中國是第三條。第一條出現在同治四年,有個英國商人為了兜生意,特地在寅武門外造了一條一里多長的小鐵路,試行火車,「嗚嘟嘟、轟隆隆」,噴火而行。輦轂之下,出此怪物,群情駭異,言路上將上摺嚴劾,步軍統領衙門,趕緊勒令拆毀。

  第二條是由英商怡和洋行發動的,在光緒二年造成一條由吳淞口到上海的淞滬鐵路,搭客載貨,生意相當不錯,但是依然有人認為是「妖」。不久,發生火車撞死行人的慘案,輿論大嘩。總理衙門不能不與英商交涉,以二十八萬五千銀子,買回這條鐵路,將鐵軌火車,一律拆毀,用輪船載運到高雄港外,沉入汪洋大海。

  第三條就是這條唐胥鐵路,光緒三年由開平礦務局呈請修造,幾經周折,直到光緒六年,方准興工,自唐山煤井到胥各莊,全長十八里。但是,這條鐵路,不准用機車,只准用驢馬拖拉,所以洋人叫它「馬車鐵道」,視作世界交通奇觀,也傳為中國的一個大笑話。

  「唐胥鐵路之能興建,是因為中堂兼領直督的緣故。此事督撫的關係不淺,」張蔭桓問道:「不知陳雋丞是不是熱心?」

  「嗯,嗯!」李鴻章被提醒,「雋丞那裏,倒要先疏通一下。」

  雋丞是山東巡撫陳士傑的別號。李鴻章跟他雖一起在曾國藩幕府中共過事,但面和心不和,所以提到這一層,心裏又不免嘀咕,怕疏通不下來。

  正想再跟張蔭桓商量,可有甚麼辦法能取得陳士傑的協力,只見一名聽差,走到李鴻章身邊,彎腰低語:「醇王府派護衛來請;說請中堂早些過去。」

  聽得這話,張蔭桓首先就說:「賞飯吧!時候也真不早了。」

  匆匆飯罷,喝過一杯茶,張蔭桓起身告辭。李鴻章招招手將他喚到一邊,有句要緊話要說。

  「樵野!」他放低了聲音,「我有個難題,困擾已久,始終不知何以為計?今天到了關鍵上,不容閃避了。你得指點我一條路。」

  「中堂言重了。請吩咐!」

  「你看我要不要背海軍這個黑鍋?」

  一聽這話,張蔭桓先就笑了:「我說他們的那套花樣瞞不過中堂,有人不信。到底是我看得準!」

  「瞞是當然瞞不過我的,這一點,就是他們自己也知道,所以想出種種籠絡的法子,是打算用面子拘住我。」李鴻章說,「這幾年我挨了不少罵,倒還沒有人罵我窩囊的。如果明知是個吊死鬼圈套,伸著脖子往裏頭去鑽,不太窩囊了嗎?」

  「是啊!中堂如果為人罵一聲窩囊,那不是一世英名,付之流水?」

  「然則計將安出?」

  張蔭桓點點頭,緊閉著嘴唇想了一下,方始回答:「借他人的雞,孵自己的蛋。」

  李鴻章雙目倏張,眼珠一動不動地凝視著,剎那之間想通了。慈禧太后在李蓮英之流慫恿之下,指使醇王出面,想借大辦海軍的名義,聚斂巨款,另作他用。北洋大臣將來盡替別人辦報銷,這個黑鍋背得似乎太窩囊。但照張蔭桓的辦法,正不妨將計就計,擴充自己的勢力,慈禧太后如果別有所圖,就不能不委屈將順。這一著太高了!

  「樵野!聽君一句話,勝讀十年書。我知我何以自處矣!」

  ▼第三章

  到醇王府是下午三點鐘。雖說暮秋晝短,離天黑也還有兩個鐘頭,醇王特地親自帶路,陪李鴻章一覽樓台林木之勝。

  這一座醇王府,已不是當年八旗女詞人西林太清春,與貝子奕繪吟詠酬唱之地的太平湖醇王府了。舊邸為當今皇帝誕育之地,自然而然地成為所謂「龍潛於淵」的「潛邸」,不宜再住。因此,醇王在光緒初年,物色到了一所巨宅,地址在傘子胡同,本來是乾隆朝權臣和珅的一個親戚所有。一旦「和珅跌倒,嘉慶吃飽」,六親同運,這家人家也就很快地敗落下來。廢宅荒園,地方太大,沒有人敢買,因為買下來也修不起。

  這對醇王來說正合適,他要的就是地方大,買下基址,只花了三千五百銀子,但重新營建,卻花了房價的十倍都不止。

  興工了兩三年,直到光緒八年春天才落成題名「適園」。

  適園的正廳,宏敞非凡,「頤壽堂」三字,出於恭王的手筆。其中供奉一方匾額:「宣贊七德」,是先帝穆宗的御筆,特地由太平湖府邸中,移奉於此。

  頤壽堂兩翼是兩座洋樓,就稱為「東樓」、「西樓」,西樓北窗之下,修竹萬竿,繞以一彎流水,水邊建一座亭子,叫做「修禊亭」。

  沿著這一彎流水,曲折而東,是一帶假山。山上有「問源亭」,山下有「風月雙清樓」。繞過假山,一方極大的平地,多植長松,有一座茅簷的廳,題名「撫松草堂」。西面隔著一道小溪,渡過板橋,是一片梅林,中間隱著五楹精舍,名為「寒香館」。

  「寒香館」後面有一條曲徑,粉牆掩映,紅樓一角,想來是內眷的住處。到得盡頭,向東一轉,有一道垂花門,推門進去,別有天地,是仿照西湖「三潭印月」構築的一座水榭,九曲闌干,四面可通。進門之處懸一塊醇王親筆的橫額,大書「退庵」二字,其實是醇王延見親密僚屬的一座「簽押房」。

  在退庵歇腳進茶。然後又回到寒香館,再往西走,有一座「罨畫軒」,軒西便是適園盡處,迷花綺石,別有幽趣,茅亭有一塊匾,就題作「小幽趣處」。

  此外還有題名「絢春」、「沁秋」、「梯雲」、「攬霞」的樓台之勝,李鴻章腰肢雖健,到底也是花甲老翁了,只能匆匆而過,或者遙遙一望而已。

  游罷全園,醇王在他的書齋「陶廬」設宴款待。這不是簡慢,而是體恤,因為在正廳安席,則親王儀制所關,少不得衣冠揖讓,豈不是讓客人受罪?書齋設座,只算便酌。陪客亦僅一位,是惠親王奕綿的小兒子貝子奕謨。園中匾額,大半出自他的手筆,他是醇王最親近的一個堂兄弟,特地邀了他來作陪,便有不拿李鴻章當外人的意思在內。

  主客三人,圍著一張大理石面的紅木圓桌,成鼎峙之勢,無上下之分,談的自然是閒話,然而也不免月旦人物。醇王提到左宗棠,在惋惜中表示失望,李鴻章則是以直報怨,談左宗棠如何與曾國藩結怨,又如何與他的至親郭嵩燾結怨。左宗棠為了要爭廣東的地盤,不惜力攻廣東巡撫郭嵩燾,保他的部將蔣益澧接任的始末。

  「原來是這段恩怨!」醇王是如夢初醒似的神態,「我聽人說,是湘陰文廟出了靈芝起的誤會。原來不是!」

  「怎麼?」奕謨問道,「出靈芝是好事,怎麼起了誤會?」

  「我怕說不完全了。」醇王說道,「少荃總知道這段公案?」

  「是同治三年的事——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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