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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


  「用洋人不過是用這個洋人在各國之間的信用,讓他來替我們打開局面。戶部仍有監督之權,如何說是開門揖盜?更與管銀子何關?」

  「怎麼沒有關係?」崇綺的聲音既高且急,「請洋人來當司理,銀子由他管,鈔票由他發,拿幾張不值錢的花紙,換走我白花花的庫銀,烏乎可?」

  閻敬銘一聽這話,啼笑皆非,忍氣解釋:「崇公,銀子在庫裏,他怎麼換得走?」

  「這個庫,不是咱們戶部的銀庫,是他銀行裏的庫。東江米巷你總經過,不見他們的銀行,洋兵把門,銀子進出,誰也不准干預。你能保他不盜我們的庫銀?」

  「那是人家外國銀行。」左侍郎孫治經忍不住插嘴:「戶部的官銀號,何能會洋兵把門?」

  「你要用洋人,就保不定他不派洋兵,倘或攔住他不准用,豈不又別生交涉?」

  簡直不可理喻了!閻敬銘亂眨著大小眼,與孫治經相顧無語。孫家鼐深怕崇締還要抬槓,搞成僵局,便顧而言他地,將這件事扯開不談。

  「丹翁!」崇綺卻還不肯罷休,凜然表示:「這件事萬不可行。我不與議,亦不具奏,倘或朝廷竟行此莠政,我就只好掛冠了。」

  竟是以去就力爭,真所謂愚不可及。閻敬銘痛悔不已,自己竟是誤采虛聲,保薦了這樣一個不明事理的人來掣自己的肘,夫復何言?

  「唉!」他長嘆一聲:「罷了!」

  ***

  崇綺豈肯善罷?他還真的相信,用了克米隆,戶部銀庫裏白花花的銀子,會源源流向外洋。所以出了衙門,回家一轉,抄了些文件,一直到適園去見醇王。

  「七爺!」一見了面,崇綺就說:「我今天要跟七爺來請教,當年跟英國人開釁,究竟是為了甚麼?」

  見他氣急敗壞的樣子,醇王大為不解,「文山,」他擺一擺手,「有話你坐下來說。為甚麼?氣得這個樣子?」

  「漢奸猖獗,何得不氣?」

  「漢奸?」醇王更為詫異,「你是罵誰?」

  「李少荃、閻丹初全是漢奸。七爺,你可不能受他們的愚!」崇綺大聲說道:「洋人不懷好意,覬覦我中土白銀,蓄意已非一日。道光二十年跟英國開仗,是為了甚麼?就為的是紋銀外流。」

  接著,崇綺從靴頁子裏掏出一疊紙,先唸一段道光九年十二月的上諭:

  「聯聞外夷洋錢,有大髻、小髻、蓬頭、蝙蝠、雙柱、馬劍諸名,在內地行使,不以買貨,專以買銀;暗中消耗,每一文抵換內地紋銀,計折耗二三分。自閩、廣、江西、浙江、江蘇漸至黃河以南各省,洋錢盛行。凡完納錢糧及商賈交易,無一不用洋錢。番舶以販貨為名,專帶洋錢至各省海口,收買紋銀,致內地銀兩日少,洋錢日多。近年銀價日昂,未必不由於此。」

  「七爺,你再聽,這道奏疏,是道光十八年閏四月,鴻臚寺正卿黃爵滋所上。請七爺聽聽他怎麼說?」

  崇綺唸的一段,又是有關紋銀外流的:

  「竊見近年銀價遞增,每銀一兩,易制錢一千六百有零,非耗銀於內地,實漏銀於外夷也。蓋自鴉片流入我國,我仁宗睿皇帝知其必有害也,特設明禁,聽當時臣工亦不料其流毒到於此極!」

  「流毒謂何?就是『以外洋之腐穢,潛耗內地銀兩』!」

  崇綺接著再唸黃爵滋所奏,道光初年鴉片走私入口,紋銀走私出口的數目:「粵省奸商,勾通巡海兵弁,用扒龍、快蟹等船,運銀出洋,運煙入口。故自道光三年至十一年,歲漏銀一千七八百萬兩;自十一年至十四年,歲漏銀二千餘萬兩;自十四年至今,漏至三千餘萬兩之多,此外福建、浙江、山東、天津各海口,合之亦數千萬兩。以中國有用之財,填海外無窮之壑,易此害人之物,漸成病國之憂,日復一日,年復一年,臣不知伊于胡底?」

  「聽先父告訴我,」崇綺是指他的父親賽尚阿,「當時成皇帝談到黃爵滋這道奏疏,悚然動容。紋銀流入外洋,不知伊于胡底,因而宸衷獨斷,不惜與洋人一戰,以求塞此病國害民的漏卮!如今戶部設立官銀號,使洋人司理其事,豈不是求他將紋銀流入外洋。七爺是宣宗成皇帝的愛子,何忍出此?」

  說著,兩行眼淚,滾滾而下。

  這一下搞得醇王既困擾又不安,「文山,文山!」他惶惑地連聲喊著,「何用如此,何用如此!」

  「於今當朝一人,一切擔當都在七爺肩上,只要七爺力扶正氣,一切魑魅魍魎,自然銷聲匿跡。」

  這話使醇王覺得刺心。崇綺反對設官銀號,而自己對此事正抱著無窮希望。那麼,所謂魑魅魍魎,不也就包括自己在內嗎?

  這樣轉著念頭,便正色說道:「文山,謀國之忠,誰不如我?總要時刻存一個與人為著的心才好。」

  「原該如此。只要於國計民生有益,世道人心不悖,當然應該力贊其成。無奈當今之世,積非成是。語云『眾士之諾諾,不如一士之諤諤。』七爺,崇綺世受國恩,粉身難報,只有做個諤諤一士,盡其愚忠。」

  「是的,是的!我知道,我知道。」醇王懶得跟他再說,「你請回吧!這件事,我總審慎就是。」

  「請七爺千萬審慎!」崇綺又加了一句:「心所謂危,不敢不言。如果言之不行,就只有以去就爭了!」

  這話跡近要挾,醇王益覺不快,同時也很煩惱。從前總當那班食古不化之士,侃侃正論,是擇善固執,這一年以來,經得事多,才知道此輩固執有之,擇善未必,只要胸中有了痞塊,驅甲兵攻之而不去,真教無可奈何!

  ***

  李鴻章在第二天一早,就知道了有這麼橫生的一個枝節,不但閻敬銘來信相告:「崇公於此事,成見極深,不易化解,集議一節,暫作罷論。」而且另有他派在京裏的「坐探」,傳來詳細消息,才知道崇綺竟不惜以紗帽相拚,實在太出人意外了。

  「此事,我看難了!」正好來訪的張蔭桓說,「崇文山、徐蔭軒相互標榜,以理學自命,專有班恃此為進身之階的新進追隨著在起哄,這班人見解、文采,不如清流,而凌厲之氣過之。照我看,馬上就會有摺子搏擊。中堂倒要小心!」

  李鴻章對言官也是又恨又怕,不過此事辦成,是理財方面一帖起死回生的靈藥,當然不肯輕易放棄。因而便向張蔭桓問計。

  「崇文山反對的是洋人,反對洋人又是怕紋銀外流,如果能有保證,紋銀包不外流,就沒有反對的理由。中堂請想想看,有甚麼保證?」

  「除非不用洋人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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