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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


  「奴才不能奉詔!」延煦跪在門外,大聲直嚷:「皇太后今天到這裏,不能論兩宮垂簾聽政的禮節,只有照顯皇帝生前的儀注行事。」

  慈禧太后勃然大怒,剛要發話,李蓮英已經出言呵斥:「延尚書!不管你有理沒理,怎麼這樣子跟皇太后說話!」

  這是迴護延煦,他那一句「有理沒理,不該這樣子說話」,正說中慈禧太后心裏的感覺,立刻便消了些氣,吩咐李蓮英:「有話讓他起來說!」

  延煦長跪不起,「皇太后不以奴才不肖,命奴才執掌禮部,如今皇太后失禮,奴才不爭,是辜恩溺職!」他略停一下又說:「祖宗的家法,決不可違,奴才不爭,雖死無面目見祖宗。皇太后不准奴才的奏,奴才跪在這裏不起來!」

  「嘿!」站在慈禧太后身後的榮壽公主,用一種好笑的口吻,輕聲自語似的:「竟在這兒撒賴了!」

  慈禧太后的性情,有些吃硬不吃軟,此時對延煦不免起了好奇心,也不過一個「黃帶子」,竟像吃了豹子膽似的,敢於如此頂撞,豈不可怪?倒要仔細看看這個人。

  「讓他進來!」

  這一進來面對駁詰,就真個非鬧成軒然大波不可。榮壽公主一眼望見李蓮英求援的眼色,立即便說:「讓他跪著吧!老佛爺該更衣了。」

  「喳!」李蓮英響亮地答應,轉臉關照慈禧太后貼身侍奉起居的宮女瑞福:「伺候禮服。」

  實在是素服,為了字眼忌諱,稱為禮服。早就預備妥當,等將慈禧太后擁入臨時準備的寢殿,瑞福率領十一名同伴,一起動手,片刻之間,便可竣事。

  榮壽公主也幫著在照料,她一面彎腰為慈禧太后繫衣帶,一面自言自語地唸道:「疾風知勁草,板蕩識忠臣!」

  「你唸的甚麼?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你說誰是忠臣?」

  「楊廷和。」

  「楊廷和!」慈禧太后問:「明朝的楊廷和?」

  「是。」

  慈禧太后默然。當年文宗崩於熱河,兩宮太后帶著小皇帝回京,垂簾聽政之初,南書房翰林奉敕編纂一本《治平寶鑒》,專談歷代聖君賢臣的故事,由出身詞科的大臣,在簾前進講。慈禧太后宮中無事,亦常拿這本書作教本,為妃嬪宮眷講解,所以她記得起楊廷和這個人。明武宗嬉遊無度,自殞其身,崩後無子,自湖北安陸奉迎興獻王長子厚煒入承大統,建號嘉靖。嘉靖帝要追尊所生,稱興獻王為「興獻皇帝」,為「皇考」,而堅持以為不可的,正就是首輔楊廷和。

  「你拿楊廷和比作甚麼人?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跪在殿外的那一個?」

  「皇額娘知道了,何必還問女兒?」

  慈禧太后微微擺頭:「他不配!」

  「他雖不配,他可以學。」榮壽公主略停一下,用雖低而清楚的聲音說:「有一天有人在這裏要改禮單,用甚麼『皇嫂』的字樣,但願禮部尚書仍舊是跪在門外的那個人!」

  慈禧太后瞿然而驚,轉臉看著榮壽公主,極有自信地說:

  「他不敢!」

  這個「他」就是榮壽公主所說的「有人」,都是指醇王。有一天醇王如果想當「太上皇帝」到祭奠定東陵時,自然不肯用臣禮,自然要改禮單。如果有延煦這樣的禮部尚書,敢於犯顏力爭,那就是「疾風知勁草」了。

  當然,慈禧太后聽政之日,醇王不敢,但在她身後呢?這話不便直說,有宮女在旁,也不便直說,榮壽公主便很含蓄地答道:「只怕有張鍾、桂萼。」

  張鍾、桂萼都是在嘉靖朝的「大禮議」中,迎合帝意而起家的。慈禧太后到這時候才算徹頭徹尾地省悟。延煦執持家法與文宗在日的儀注,長跪不起來力爭,不是有意跟自己作對,而是有著防微杜漸,以禮制護國本的深意在內。

  「你們出去!」慈禧太后向宮女們吩咐。

  「是。」瑞福領頭答應。

  「慢著!」慈禧太后特為放緩了聲音:「你們誰聽懂了大公主的話?說給我聽聽,說對了,我有賞!」

  這個「賞」不貪也罷!瑞福急忙答道:「奴才那兒懂啊?」

  慈禧太后臉色一變:「不懂就少胡說。誰要是多嘴,活活打死!」

  宮女們都嚇得打哆嗦,有人甚至趕緊掩住了嘴,悄沒聲息地都退了出去。

  不久,慈禧太后由榮壽公主攙扶著,回到配殿,她的神色恬靜平和,吩咐李蓮英傳旨:准照禮部所進的禮單行禮。

  「山雨欲來風滿樓」的氣象,突然之間化作光風霽月,殿外踧踖不安、屏息以待的王公大臣,無不稱頌聖明。延煦亦頓時成了英雄人物,然而都只是投以佩服的眼光,卻沒有人敢跟他談論此事,因為蘊含在其中的深意是絕大的忌諱,多言賈禍,宜效金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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