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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六


  「當然!不過,」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會說,「有些事,你想拿它扔開,它偏偏兜上心來,真教沒法子。」

  「皇額娘,女兒說話要放肆了。」榮壽公主一字一句地說:

  「皇額娘的兒子只有皇上一個。」

  「就是這話囉!因為只有一個,我才把我一片心都給了他。無奈——」慈禧太后躊躇著嘆口氣:「唉,不提了!」她慈愛地撫著榮壽公主的臉,「我總算還有個真心向我的好女兒。」

  「女兒自然要孝順皇額娘。不過,女兒也要做一個好姐姐,做皇上的好姐姐!」

  「對啊!凡是好女兒,一定也是好姐姐。」

  榮壽公主十分欣慰,「真是再沒有比皇額娘更聖明的。」她也忍不住有些激動,「母慈子孝,天下太平,皇額娘儘管享福吧!」

  這句話說得慈禧太后很高興,「我是得享幾年福了。」她躊躇滿志地說:「總算有個太平局面交付給皇帝,自覺也對得起祖宗了。」

  ***

  由於榮壽公主的苦心調護,慈禧太后與皇帝母子君臣之間,總算保住了一團和氣。慈禧太后也覺得國事既已決定付與皇帝,「家事」也不妨讓「女兒」代勞,所以大婚典禮一切踵事增華的點綴,以及照例應有的儀節,幾乎都讓李蓮英向榮壽公主請示辦理。慈禧太后自己從萬壽以後,就住在西苑。一場瑞雪,正多樂事,只苦了皇帝,冒雪沖寒,晨昏定省以外,還得回宮辦事讀書。

  這時的第一大事自然是密鑼緊鼓地籌備大婚。欽天監挑定十一月初二的吉日行納彩禮,派定禮部尚書奎潤為正使,戶部尚書福錕為副使,納彩的儀物,雖是照例備辦,榮壽公主仍舊一一親自檢點,因為風傳后家倚恃慈禧太后的威勢,竟如民間的陋習,事事挑剔。桂祥整天躺在鴉片煙榻上,昏天黑地,倒還不大生事,他那夫人悍潑無比,花樣極多。李蓮英跟榮壽公主商量,都覺得這種情形,不宜奏聞慈禧太后,免得她生氣,也免得她為難。那就只好委屈求全,盡量遷就,所以連照例的納彩儀物,亦須仔細檢查。

  納彩禮之前十天,李蓮英愁眉苦臉地來跟榮壽公主說:「『方家園』又出了點子了。今兒有話過來,十一月初二那天,要大宴群臣。」

  「大宴群臣?」榮壽公主詫異地問:「那裏有這個規矩?再說,大宴群臣,又那裏輪得到皇后家來過問?」

  「不是萬歲爺大宴群臣,是皇后家。」

  「豈有此理?這不太離譜了嗎?」

  「原是。」李蓮英說,「方家園的意思是,請一道懿旨,在皇后家賜宴。」

  「那,」榮壽公主說,「他們不會自己請客?愛怎麼請,怎麼請,誰也管不著。」

  「如果明白這個道理就好了。承恩公夫人是怕請了客,客人不給面子,辭席不到,太沒有面子,所以要請老佛爺出面。大公主,你給提一聲吧!」

  「提一聲?」榮壽公主問道:「請客誰給錢啊?」

  「那,大公主,你就別問了。」

  榮壽公主想了一會答道:「你先到外面打聽打聽,可有人會說話?那班都老爺當中,書獃子很多,回頭上個摺子,說不合儀制,請皇太后收回成命,那是多不合適的事!」

  「這一層,大概不會。」李蓮英說,「如今的都老爺,也不比幾年前了,怕事的多。再說,這是辦喜事,也總不好意思掃興。」

  「好吧!反正麻煩還多的是。就依他們吧!咱們大清——」榮壽公主猛然將話嚥住。她本來要說的那句話,出自她生父恭王之口:咱們大清天下會斷送在方家園。

  於是榮壽公主找了個機會,從容向慈禧太后回奏,說后家打算大宴王公大臣,但得先看皇太后的意思,如果可行,便請頒發一道懿旨,否則作罷。話說得很婉轉,可進可退,倘或慈禧太后不以為然,亦不算碰了釘子。

  那知慈禧太后既不說准,亦不說不準,反問一句:「你看呢?」

  這一問就讓榮壽公主很難回答了,因為她平日侃侃諤諤,常是有意無意地講究禮制,現在明明一件不合規矩的事,如說破例不妨,那麼以後再遇著違制之事,就無法奏諫了。

  也因為有此警覺,便想到慈禧太后可能是有意試探,所以措詞格外謹慎,想了一下答道:「這是從前沒有過的例子。不過例由人興,只要無礙國計民生,興一個新例也不妨。女兒在想,像這樣的情形,言官亦不致說話。」

  「這一陣子言官又在起勁了,少惹他們為妙。」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:「桂祥打算請一次客,也沒有甚麼不可以,不過不必降旨。你告訴他們,只請一二品大臣好了,王公不必請,他一個三等承恩公,敘禮敘不過人家。」

  榮壽公主暗暗佩服,這樣安排,才真是給桂祥做面子。因為只請一二品大臣,就顯得桂祥這個公爵唯我獨尊了。而況要請王公親貴,人家也許不到,三五個還不打緊,辭謝的多了,席次上空著一大片,反而傷面子。

  「你再傳話給他們,開一張單子來我看,席位要好好排。」

  這是變相的降懿旨。一二品大臣自然會知道,席次是經「欽定」的,那就不敢不來了。

  「再告訴他們,可也不必太招搖。」慈禧太后又說,「這幾天,那班『都老爺』正在找毛病,避著他們一點兒。」

  「找毛病?」榮壽公主不解地問了一句。

  「還不就是那幾輛火車嗎?」

  榮壽公主想了一下,才恍然大悟。李鴻章進了幾輛火車,是在法國定造的,一共七節,一節機車,六節車廂,其中最講究的一節,是專為慈禧太后預備的。另外上等車兩輛,預定為皇帝、皇后的座車,中等車二輛,供隨扈人員乘坐。再有一節就是行李車。

  此外又有七里路的鐵軌,已經在中海紫光閣西面的空地上開始敷設,不久就可完工,供慈禧太后試乘遊覽。西洋的奇技淫巧,一向為衛道之士所深惡痛絕,言官自然要動奏摺諫勸了。

  「大家都以為我坐火車好玩兒,就跟去年造好,擱在昆明湖的『翔雲』、『捧日』那兩條小火輪一樣,那實在是錯了。」慈禧太后說道:「你看你七叔,從前那樣子反對西洋的東西的人,這兩年也變過了,上個月上摺子,主張造天津到通州的鐵路。我倒也要看看,鐵路究竟好在甚麼地方?」

  這是慈禧太后解釋她為甚麼准在御苑之內建造鐵路的理由。榮壽公主對這件事,不甚明瞭,也就沒有甚麼話好說。只不過記著慈禧太后的告誡,通知李蓮英轉告方家園后家,宴請一二品大員一舉,千萬不可招搖鋪張。

  承恩公桂祥「大宴群臣」,尚未由大清門入宮的皇后,已接受一二品大員三跪九叩的遙拜,這一不合禮制的盛舉,倒沒有惹起言路的糾彈,慈禧太后所擔心的,諫阻天津至通州修造鐵路一事,卻終於見諸奏章了。

  一馬當先的是國子監祭酒盛昱,接下來有河南道監察御史余聯沅、山西道監察御史屠仁守,抗章響應。這些詞氣凌厲,認為開天津至通州的鐵路,掘人墳墓,毀人田廬,而且足以使津通道上的舟子、車伕與以負勞為生的苦力,流離失所的議論,使得大病初癒的醇王,氣惱之至。所以當慈禧太后將那些奏摺發交海軍衙門會同軍機處「一併妥議具奏」時,他決定擱置不理,內心的想法:「見怪不怪,其怪自敗」,不理那些「無理取鬧」的奏摺,這一陣風潮,久而久之,自然而然地會平息下來。

  局勢外弛內張,好些人在注視著慈禧太后的動靜,紫光閣西的鐵路已經敷設完工,看她是不是會在禁苑以內試坐這西洋奇技淫巧之物?如果慈禧太后居然坐了火車,那就表示她贊成興建津通鐵路。這就非同小可了,非直言極諫,拚死力爭不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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