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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八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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慈禧太后俯下身子,伸出手去,做個親自攙扶的姿態。皇帝覺得心頭別有一般滋味,捧著母后的手,膝行兩步,仰臉說道:「兒子實在惶恐得很!只怕有負列祖列宗辛苦經營的基業,皇額娘多年苦心操持,今日之下,付託之重。兒子的才具短,沒有經過大事,不知道朝中究竟有甚麼人可以共心腹?如今像吳大澂之類,抬出純皇帝的聖訓來立論,兒子若非皇額娘教導,一時真還看不透其中的禍機。兒子最惶恐的,就是這些上頭,將來稍微不小心,就會鑄成大錯,怎麼得了?」「大主意要自己拿,能識人用人,就甚麼人都可以共心腹。不然,那怕至親,也會生意見。」慈禧太后安慰他說,「你放心吧,我在世一天,少不得總要幫你一天,有我在,也沒有人敢起甚麼糊塗心思。」 「是!遇有大事,我自然仍舊要秉命辦理。怕的是咫尺睽違,有時候逼得兒子非立刻拿主意不可,會把握不住分寸。」 「這倒是實話。我也遇見過這樣的情形。」慈禧太后緊接著又說:「我教你一個秘訣,這個秘訣只有兩個字:心硬!」 「心硬?」 「對了!心硬。國事是國事,家事是家事;君臣是君臣,叔侄是叔侄;別攪和在一起,你的理路就清楚了。」 這兩句話,在皇帝有驚心動魄之感,剎那間將多年來藏諸中心的一個謎解開了。他常常悄自尋思,滿朝親貴大臣,正直的也好、有才具的也好,為甚麼對慈禧太后那麼畏憚,那麼馴順?而慈禧太后說的話、做的事,也有極不高明的時候,卻以何以不傷威信,沒有人敢當面駁正?就因為慈禧太后能硬得起心腸,該當運用權力的緊要關頭,毫不為情面所牽掣,尤其是對有關係的人物,更不容情。像兩次罷黜恭王,就是極明顯的例子。 如今對醇王應該持何態度?就在她秘傳的這一「心法」中,亦已完全表明。皇帝確切體認到這一點,用一種決絕而豁達的聲音答說:「兒子懂了,兒子一定照皇額娘的話去做。」 「你能懂這個道理,就一定能擔當大事。」慈禧太后很欣慰地說:「做皇帝說難很難,說容易也很容易,總在往遠處、大處去想。時時存著一個敬天法祖的心,遇到為難的時候,能撇開一切,該怎麼便怎麼,就決不會出大錯。」 「是!」皇帝問道,「兒子先請示吏部這個奏摺,該怎麼辦?」 「屠仁守的摺子,我留著好幾件,他的話說得不中聽,卻不是有甚麼私心,照我的意思,原可以不理他。不過他們有意見,就仍舊交給他們去擬吧!」 「他們」是指軍機大臣。皇帝便在奏摺上用指甲畫了個「交議」的掐痕,放在一邊,再議論吳大澂的奏摺。 這時李蓮英已經從毓慶宮將抄存的奏摺取來,卻不捧到皇帝面前,只來回一聲:「請萬歲爺看摺。」 皇帝看摺,通常在兩處地方,不是在養心殿西暖閣,便是就近在慈禧太后寢宮的書齋,這間書齋設在後殿西室,名為猗蘭館。李蓮英親自引導入座,吩咐宮女奉上一碗茶,擺上幾碟子皇帝喜愛的蘇式茶食,然後悄悄退了出去,輕輕帶上房門。 皇帝坐下來揭開紫檀書案上的黃匣子,但見黃絲絛束著一疊文件,最上面的一份,紅底黃綾裝裱的封面,大書「懿旨」二字。揭開來一看,用「廷寄」的格式,每面五行,每行二十字,端楷寫著: 「光緒五年四月初五日奉兩宮皇太后懿旨:前於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,係嗣皇帝生有皇子,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,原以將來繼緒有人,可慰天下臣民之望。第我朝聖聖相承,皆未明定儲位,彝訓昭垂,允宜萬世遵守。是以前降諭旨,未將繼統一節宣示,具有深意。吳可讀所請,頒定大統之歸,實與本朝家法不合。皇帝受穆宗毅皇帝付託之重,將來誕生皇子,自能慎選元良,繼承統緒。其繼大統者,為穆宗毅皇帝嗣子,守祖宗之成憲,示天下以無私,皇帝亦必能善體此意也。所有吳可讀原奏,及王大臣等會議摺,徐桐、翁同龢、潘祖蔭聯銜摺,寶廷、張之洞各一摺,並閏三月十七日及本日諭旨,均著另錄一分,存毓慶宮。」 接下來看抄件,第一通是那年閏三月十七的諭旨,命群臣廷議吳可讀的原摺。這個原摺,已無法得見,皇帝所看到的是抄件,字跡端正,筆姿飽滿,當然不能顯示吳可讀絕命之頃,以淚和墨的悲慘景象。然而想到以皇帝的家務,而竟有人不惜一死建言,這份赤忱,實在可敬,因而肅然默誦,一個字都不敢輕易放過。 一讀再讀,方始明白,吳可讀是怕帝系移到醇王一支,而在這移轉之間,有人想以擁立取富貴。所以,最要緊的一句話,還不是「將來大統仍歸承繼大行皇帝嗣子」,而是下面的:「嗣皇帝雖百斯男,中外及左右臣工,均不得以異言進!」 這是吳可讀的過慮嗎?吳大澂的奏摺,就是「異言」的開端嗎?皇帝一時想不明白。喝著茶,怔怔地在思索。 突然有聲音打破了沉寂,回頭一看,是李蓮英正推開了門,門外是慈禧太后。皇帝急忙起身,親自上前攙扶。 慈禧太后就在皇帝原來的座位上坐下,看一看桌上的抄件問道:「都看完了?」 「還沒有。只看了吳可讀的一個摺子。」 「唉!」慈禧太后微喟著:「都是姓吳!」 言外之意是,同為姓吳,何以賢愚不肖,相去如此之遠?這也就很明顯地表示了慈禧太后的態度,對於吳大澂一奏,深不以為然,換句話說,也就是對醇王存著極重的猜忌之心。 這固然是皇帝早就看了出來的事,然而慈禧太后卻從來沒有一句話,直接表示對醇王有所防範。皇帝覺得這種曖昧混沌的疑雲,如果不消,將來的處境,便極為難。不僅自己會動輒得咎,甚至深宮藩邸之間,隔閡日深,更非家國之福。 因此,皇帝脫口說道:「兒子奇怪,當時醇親王何以沒有奏摺?」 聽得這話,慈禧太后深深看了他一眼,不斷地慢慢點頭,呈頗為嘉許的神態,「你這話問在關鍵上。事理上頭是長進了!」慈禧太后轉臉看著李蓮英說:「去!把我梳妝台右首第一個抽斗裏面的那隻小鐵箱拿來。」 「是!」 等李蓮英一走,慈禧太后向皇帝又說:「醇親王當時卷在漩渦裏頭,不便說甚麼。好在他早就說過了,等李蓮英一回來,你就知道了。」 李蓮英來得很快,攜來一具極其精緻的小鐵箱,鍍金鑿花,是英國女皇致贈的一隻首飾箱,有鎖而無鑰匙,跟保險箱一樣,用的是轉字鎖。慈禧太后一面思索,一面親手撥弄,左轉右轉轉了好半天,到底將箱子打開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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