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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三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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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就是十二月初一,軍機承旨,咨會內閣,頒了兩道明發上諭。第一道是:「現在朕躬尚未痊癒,所有年內暨明年正月應行升殿及一切筵宴,均著停止。」第二道是:「近因朕躬尚未痊癒,所有壇廟大祀,均經遣員恭代。明年元旦應恭詣皇太后前朝賀,荷蒙聖慈,以天氣嚴寒,曲加體恤,自應仰體慈懷,明年正月初一日,朕恭詣寧壽宮,在皇太后前行禮。王公百宮,均著於皇極門外行禮。至一切筵宴,業已降旨停止。是日,朕仍御乾清宮受賀。」 第一道上諭不足為奇,第二道上諭卻惹得人人議論,都說其中大有文章。但誰也看不透!不贊成廢立的,自感欣慰,指出最後一句:「是日朕仍御乾清宮受賀」,是明告臣民,皇帝仍舊是皇帝,身分並無變化。贊成廢立的,卻另有一種說法:皇帝只朝寧壽宮,是以子拜母,不得在皇極門外率領王公百官行禮,就表示他已失卻統御群臣的資格。至於最後這句話,就眼前來說,既未廢立,不得不然。一旦廢立成為事實,取消這句話,不過多頒一道上諭而已。 儘管議論紛紛,而且很有人在鑽頭覓縫,想探聽到一個確實消息,以便趨炎附勢,無奈連軍機大臣都不明究竟。大家猜想,宮內一個李蓮英,宮外一個榮祿,一定知道「寶盒子」裏是一張甚麼牌。可是,誰也別想從他們口中套出一言半語來。 其中最焦急的自然是載漪。不過急也只能急在心裏,表面上不敢跟人談這件大事,怕的是不但招人笑話,而且熱中過分,傳到天威不測的慈禧太后耳中,會把一隻可能已煮熟的鴨子給弄得飛掉。 這樣到了家家送灶的那天,忽然傳宣一道懿旨:「著傳恭親王溥偉、貝勒載濂、載瀅、載瀾、大學士、御前大臣、軍機大臣、內務府大臣、南書房、上書房、部院滿漢尚書等,於明日伺候。」 這就很明顯了!近支親貴,獨獨不傳端郡王載漪,當然是特意讓他迴避,以便迎立溥儁繼位。 於是平時就很熱鬧的端王府,益發其門庭如市,不過賀客見了載漪,只能說一聲:「大喜、大喜!」卻無法明言,喜從何來?也有些工於應酬的官兒,竟向載漪「遞如意」。這是滿洲貴族中,有特大的喜事,申致敬賀的一種儀式。賀客心照不宣,載漪受之不疑,儼然太上皇帝了。 到得傍晚,才有確實消息,是李蓮英來通知的:溥儁立為「大阿哥」。皇子稱「阿哥」,「大阿哥」便是皇長子之意。 原來不是廢立而是建儲。李蓮英又解釋事先秘而不宣的緣故:清朝的家法,不立太子,如果事先宣佈,必有言官根據成憲,表示反對。縱或反對不掉,一樁喜事搞出枝節來,不免煞風景。因此慈禧太后決定,臨事頒詔,生米煮成熟飯,言官就無奈其何了! 話是如此說,「大阿哥」到底不是皇帝。夜長夢多,將來是何結果,實在難說。因此,內心的失望憂鬱,非言可喻,想來想去,洋人可惡,擋住了他這場大富貴,可真是勢不兩立的深仇大恨了! *** 慈禧太后黎明升殿,皇帝及王公百官,早就在「伺候」了。 寶座不像平時后帝同御,東西並坐。只設一座,皇帝是站在慈禧太后身旁。御案前面跪的是溥儁,他身後方是王公百官,照例,由慶親王奕劻領頭。 「詔書呢?」慈禧太后問皇帝。 皇帝一無表情地從身上摸出一張黃紙來,「慶親王,」他說:「你來唸!」 於是奕劻跪接了上諭,起身宣讀:「朕沖齡入承大統,仰承皇太后垂簾訓政,慇勤教誨,鉅細無遺,迨親政後,正際時艱,亟思振奮圖治,敬報慈恩:即以仰副穆宗毅皇帝付託之重。乃自上年以來,氣體違和,庶政殷繁,時虞叢脞。惟念宗社至重,前已吁懇皇太后訓政,一年有餘,朕躬總未康復,郊壇宗廟諸大祀,不克親行。值茲時事艱難,仰見深宮宵旰憂勞,不遑暇逸,撫躬循省,寢食難安。敬溯祖宗締造之艱難,深恐勿克負荷。且入繼之初,曾奉皇太后懿旨,俟朕生有皇子,即承繼穆宗毅皇帝為嗣,統系所關,至為重大;憂思及此,無地自容,諸病何能望癒?用再叩懇聖慈,就近於宗室中慎簡賢良,為穆宗毅皇帝立嗣,以為將來大統之畀。再四懇求,始蒙俯允,以多羅端郡王載漪之子溥儁繼承穆宗毅皇帝為子。欽承懿旨,欣幸莫名,謹仰遵慈訓,封載漪之子溥儁為皇子。將此通諭知之。」 等奕劻唸完,皇帝已取下頭上所戴的紅絨結頂貂帽,親手戴在溥儁頭上。 於是嘴唇撅得老高的大阿哥溥儁,向皇帝一跪三叩首謝恩,接著又向慈禧太后也行了同樣的大禮。 顯然的,慈禧太后因為做了祖母而大為高興,滿臉慈祥,笑容不斷,帶著那種像任何人家老奶奶對孫兒逗笑取樂的歡暢神情說:「怎麼不先謝我?」 見她是如此欣悅,慶王便帶頭賀喜:「皇太后無孫有孫,毅皇帝無子有子了,大統有歸,皇上了掉多年來的一樁心事。奴才等叩賀大喜!」 說完碰頭,大家亦都跟著他行了禮。慈禧太后笑道:「這是家事,可也是國事。大家同喜!明天你們給皇帝遞如意!」 聽得這話,側立在旁的皇帝,搖搖晃晃地一轉身,斜著朝上哈腰,是俯首聽命的樣子。那轉身的動作,與彎腰的姿態,就彷彿「大劈棺」那齣戲中的「二百五」。 「大阿哥的書房,可是頂要緊的一件事。」慈禧太后的臉色變得很嚴肅了,「當初選師傅是選錯了!到底講道學的靠得住些。崇綺現在沒有甚麼緊要差使,看他精神也很好,派他給大阿哥上書。」 崇綺不在召見的班次之列,便由軍機領班的禮王答說: 「是!奴才一下去就傳旨給崇綺!」 「書房得有人照料。」慈禧太后說:「派徐桐去!」 「是!」徐桐響亮地應聲,「奴才年力衰邁,不過不敢辭這個差使。大阿哥的書房,奴才請旨,不妨開弘德殿,這是穆宗毅皇帝當年典學之地,正好子承父業。」 「可以。西苑就在南殿好了。」慈禧太后又說,「你也不必每天到書房,想到了就進來看一看。頂要緊的是清靜,決不許不相干的人進進出出。不拘是誰,不該到書房的,胡闖了進來,你指名嚴參,我一定重辦。」 「是!」 慈禧太后略停一下,看一看皇帝說:「明年是皇帝三十歲整生日,應該熱鬧熱鬧。禮部查一查成例看,該怎麼辦!」 禮部尚書是啟秀。他的學問不怎麼樣,朝章典故卻很熟。在記憶中就沒有一位皇帝行過「三旬壽辰」的慶典。當時便想以軍機大臣的身分發言。在他身旁的趙舒翹,扯一扯他的衣服,啟秀便不作聲了。 看看無話,慶王領頭跪安。等退出殿外,王公大臣,立即分成幾堆,一堆是載濂、載瀾,他們是向著載漪的,自然起勁,商量著要到端王府怎麼去「賀一賀、樂一樂」;一堆全是漢人,六部尚書與南書房、上書房的翰林等等,對於立儲一事,認為是滿洲人的家務,與己無干,不必多管;另一堆是軍機大臣及慶王、徐桐這班參與大計的人,一起回到軍機處,還有許多大事要商量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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