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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七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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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後就是申明同仇敵愾之義了,說是「我國共有二十一行省,四百兆人民,加之幾百萬義勇,急難從戎,忠義自矢,甚至五尺之童亦執干戈以衛社稷,真是千古美談。」順便又提到咸豐年間,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的往事,勾起舊恨,憤慨之情,溢於言表,切齒而言:「那年洋人在京城燒殺擄掠,我們空有幾十萬兵,竟沒有一個人敢出頭擋一擋,可恥之極。當時文武大臣,互相觀望,自誤事機,先帝一提起來就痛心疾首。如今時局變化,跟當年大不相同,正應該乘機而起,共圖報復,不要負我的期望!」 這一口氣說下來,到底也累了。李蓮英與崔玉貴一個奉茶,一個打扇,慈禧太后喘息稍定,又問皇帝的意思如何? 皇帝被一問,原顯得漠然冷郁的臉色,突然變得有生氣了,然而只是一現即沒,欲語不語,萬分為難地自我掙扎了好一會,方始吞吞吐吐地開了口。 「請皇太后似乎應該聽從榮祿的奏請,使館不可攻擊,洋人亦該送到天津。不過,是否有當,應請皇太后聖裁,我亦不敢作主。」 「皇帝的意思,大家都聽見了,使館該不該攻,大家儘管說話。」 「回皇太后的話,」載漪高聲說道:「如今民氣激昂,硬壓他們不攻使館,恐怕會激出變故。這一層,不可不防。」 「民氣要維持,使館亦不能不保護!」吏部侍郎許景澄緊接著他的話說:「中國與外國結約數十年,民教相仇之事,無歲無之,可是總不過賠償損失而已。但如攻殺外國使臣,必致自召各國之兵,合而謀我,試問將何以抵禦。不知主張攻使館者,將置宗社生靈於何地?」 這是針對載漪的話反駁,十分有力,於是連日上疏諫勸而一無結果的太常寺正卿袁昶,幾乎用吼的聲音說道:「拳匪不可恃,外釁不可開。臣今天在東交民巷親眼看到,拳匪中了洋人的槍炮,屍骸狼藉,足見他們的邪術,都是哄人的話。至於洋人以信義為重,臣在總署幾年,外洋的情形,自問頗有瞭解,各使照會請歸政一節,干涉他國內政,萬國公法所不許,臣保其必無這個照會!臣可斷定,出於偽造。」 「偽造」二字還不曾出口,端王已經回過身來,一足雖仍下跪,一足已經踮起,戟指袁昶罵道:「你胡說八道,簡直是漢奸!」 殿廷之上,如此粗魯不文,全不知禮法二字,慈禧太后覺得是在丟旗人的醜,大為不悅,當即厲聲喝道:「載漪!你看你,成何體統?」 載漪還臉紅脖子粗地不服,在他身旁的濂貝勒,也是他的胞兄,使勁扯了他一把,他才不曾出言向慈禧太后爭辯。就在這時候,太常寺少卿張亨嘉,有所陳奏,極力主張拳匪宜剿。只是他的福建鄉音極重,好些人聽不明白他的話,因而話到一半,便為人搶過去了。 搶他話說的是倉場侍郎長萃,「臣自通州來,」他說:「通州如果沒有義和團,早就不保了!」 「這才是公論!」載漪一反劍拔弩張的神態,很從容地讚揚,「人心萬不可失。」 「人心何足恃?」皇帝用微弱的聲音說:「士大夫喜歡談兵,朝鮮一役,朝議主戰,結果大敗。現在各國之強,十倍於日本,如果跟各國開釁,決無僥倖之理。」 「不然!」載漪全無臣子之禮,居然率直反駁:「董福祥驍勇善戰,剿回大有功勞,如果當年重用董福祥,就不會敗給日本。」 「哼!」皇帝冷笑了,是不屑與言的神情,但終於還是說了一句:「董福祥驕而難馭,各國兵精器利,又怎麼可以拿回部相比?」 看載漪有詞窮的模樣,慈禧太后有些著急,急切之間,只想找個親信為載漪聲援,所以一眼看到立山,毫不思索地說:「立山,外面的情形,你很明白,你看義和團能用不能用?」 立山頗感意外。他一向只管宮廷的雜務,廟堂大計,不但他有自知之明,從不敢參預意見,慈禧太后亦從來沒有問過他,這天無非隨班行禮,聽聽而已。那知居然會蒙垂詢,一時愣在那裏,無法作答。 不過,這只是極短的片刻。定一定神立刻便有了話,是未經考慮,直抒胸臆的話:「拳民本心並不壞,不過,他們的法術,不靈的居多。」 這一下,變成慈禧太后大出意外,原來指望他幫載漪說話,誰知適得其反。氣惱之下,還不曾開口,載漪可忍不得了。 「用拳民就是取他們的忠義之心,何必問他們的法術?」載漪厲聲說道:「立山一定跟洋人有勾結,所以今天廷議,居然敢替洋人強辯!請皇太后降旨,就責成立山去退洋兵,洋兵一定聽他的話。」 這一說將立山惹得心頭火發,毫不畏縮地當面向慈禧太后告載漪一狀:「首先主張開戰的是端王,如今退洋兵,應該端王當先。奴才從來沒有跟洋人打過交道,不知道端王憑甚麼指奴才跟洋人有勾結?倘有實據,請端王呈上皇太后、皇帝,立刻將奴才正法,死而無怨。如果沒有證據,血口噴人,他是郡王,奴才拿他莫可奈何,只有請皇太后替奴才作主。」 說罷「鼕鼕」地碰了兩個響頭。 「你是漢奸!」惱羞成怒的載漪,就在御前咆哮:「外面多少人在說,你住酒醋局,挖個地道通西什庫,送麵送菜,不叫洋人跟做洋奴的教民餓死——」 「載漪!」慈禧太后覺得他太荒謬了,大聲呵斥著,「這那裏是鬧意氣的時候!」 「皇太后聖明——」 「你也不必多說!」慈禧太后打斷了立山的話,而且神色亦很嚴厲。接著,便以快刀斬亂麻的手法,作了結論:「今日之下,不是我中國願意跟洋人開釁,是洋人欺人太甚,逼得中國不能不跟他周旋到底。」說到這裏,用極威嚴的聲音向皇帝說道:「皇帝,你跟大家親口說明白!」 這是逼著皇帝親口宣戰。如果慈禧太后單獨作了決定,皇帝自然忍氣吞聲,逆來順受。而明知不可為而強為,只為逞一時意氣,不顧亡國之禍,卻又將斷送二百多年大清天下,萬死不足以贖的奇禍大罪,強加在完全違反本心的皇帝頭上,這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一件事。 然而積威之下,又何能反抗?皇帝有反抗的決心,但缺乏反抗的力量,此時此際,有如落水而將滅頂,只要能找到外援,那怕是一塊木板,或者任何一樣可資攀緣而脫險的東西,都會寄以全部的希望。 皇帝只想找一個人幫他說話,借那個人的口,道出萬不可戰的理由。此時心境如落水求援,唯求有所憑借,他非所問,因而舉動遽失常度,竟從御座中走了下來。 走下御座之前,已選定了一個人,就是許景澄。他跪得並不太遠,但偏在一邊,離皇帝近,離太后遠,皇帝三兩步走到,抓住他的手說:「許景澄,你是出過外洋的,又在總理衙門辦事多年,外間的情勢你總知道。這能戰不能戰,你要告訴我!」 說到最後一句,不覺哽咽。皇帝的聲音本就不高,所以益覺模糊,在慈禧太后聽來,變成「你要救我!」頓時氣怒交加,許景澄的答奏,也就聽不清楚了。 許景澄的聲音也不高,他說:「傷害使臣,毀滅使館,情節異常重大,國際交際上,少有這樣的成案,請皇上格外慎重。」 也知應該慎重,然而自己何嘗作得來半分主?轉念及此,萬種委屈奔赴心頭,一時悲從中來,拉著許景澄的衣袖,泣不成聲。 許景澄當然亦被感動得哭了,袁昶就跪在許景澄身旁,大聲說道:「請皇上不必傷心,及今宸衷獨斷,猶可挽回大局。」 這「宸衷獨斷」四字,恰又觸著皇帝的內心深處的隱痛,益發淚如雨下。見此光景,慈禧太后厲聲喝道:「這算甚麼體統!」 這一喝,吃驚的不是臣子,而是皇帝,不自覺地鬆了手,掩袂回身,等他吃力的重回御座,慈禧太后已經示意御前大臣,結束了廷議,弄成個不歡而散的局面。 ***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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