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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八


  到了光緒二十年,李秉衡已當到山東巡撫,有為有守,是封疆大臣響噹噹的人物。只是仇外仇教,以致發生德國教士被戕事件。朝廷頗為諒解,照丁寶楨當年的例子,調升四川總督,而德國公使放他不過,杯葛不休。李秉衡竟因此罷官,在河南安陽隱居了三年,才由剛毅特薦復起,一度到奉天查案,事畢覆命,隨即奉命整飭長江水師,依彭玉麟的前例,以欽差大臣的身分,巡閱長江。這一次是領兵勤王到京,宮門請安,隨即召見,是由榮祿帶引的。

  陛見之時,李秉衡首先聲明,劉坤一、張之洞所發起的東南自保之事,最初由他領銜入奏,乃是盛宣懷假借名義,並非他的本意。接著糠慨陳詞,說洋兵專長水技,不善陸戰,誘之深入,不難盡殲。所以天津雖失,並不足憂,等聯軍到得通州一帶,就會吃極大的虧。

  慈禧太后所憂慮的是京城被攻,聽得李秉衡的話,大感寬慰,當然也大為嘉獎。很快地下了兩道上諭,一道是,李秉衡賞紫禁城騎馬,並在紫禁城、西苑門內准坐二人肩輿。一道是,山東、江西等處勤王的夏辛酉、張春發、陳澤霖、萬本華四軍,都歸李秉衡節制,同時加了他一個頭銜:「幫辦武衛軍事務」,作為榮祿的副手。

  榮祿對他的期望亦很高。倒不是希望他真能擊退聯軍,只望他能切切實實抵擋一陣,李鴻章談和就會容易得多。因此,對李秉衡非常客氣。這天特設盛宴,專程為他接風。

  崇禮以及其他陪客都到齊了,李秉衡方始匆匆趕到,滿頭大汗,神色顯得有些張皇。匆匆寒暄數語,隨即向榮祿說道:「請中堂借一步說話。」

  「是,好!」榮祿向陪客們告個罪,親自領著李秉衡到後屋去密談。

  「中堂!洋兵這樣子厲害,戰事那裏有把握。我這一次受命到前方,已經打定主意了,一死報國!請中堂趕緊奏明皇太后,電召李中堂到京議和,愈速愈妙!」

  榮祿幾乎不信自己的雙耳,「鑒堂,」他很不客氣地問:「我不懂你的意思!在皇太后面前,你不是說,民氣不可拂,邦交不可恃,戰事一定有把握嗎?」

  「是的!」李秉衡慚愧地低下頭去:「此一時,彼一時!我沒有料到這麼一個眾寡懸殊的局面,中午細細打聽一下才知道!」說完,拱拱手:「心亂如麻,實在沒法兒叨擾了!」

  榮祿幾乎徹夜彷徨,直到天色微明,方始作了決定,他反覆在考慮的是,兩宮的行止。京城的防守,本來寄望在李秉衡,誰知道他自己先洩了氣。勤王之師,倉卒成軍,難御強敵,宋慶與馬玉昆所部能撐持得幾天,實所難言。一旦聯軍到了城下,兩宮的安危,不能不顧。可是,皇太后與皇帝一離京城,人心動搖,不待敵來,先就潰亂了!當年文宗避往熱河的前車可鑒。

  想來想去,總覺得兩宮在眼前還沒有離京的必要,以後看局勢再說。這其實是個不作決定的決定,但總比沒有決定來得好。想停當了,隨即進宮。照例的,在全班軍機進見以後,他被單獨留了下來,商議慈禧太后不願剛毅等人與聞的大計。

  「添了李秉衡做幫手,看來局面可以暫時穩住了。」慈禧太后說:「李鴻章也該趕快進京了吧?」

  「是!」榮祿答道:「只有再打電報給他。」

  「我在想,如果他在上海與洋人議和,不一樣可以談嗎?」

  「那怕不行!各國公使都在京裏,上海只有領事,作不了主。就算開議,各國的領事都要請示他們的公使,可是信息不通,領事也無奈其何。總而言之,如今唯有極力保護使館,留下議和的餘地。倘或再出甚麼亂子,局勢就更加棘手了。」

  慈禧太后點點頭,轉臉問說:「皇帝是怎麼個意思?」

  平時,皇帝總是這樣回答:「一切請皇太后作主。」而此時卻無這句話,眨著眼想了一下說:「榮祿,你要好好盡心,現在就靠你了。你的腦筋清楚,調度也很得法。剛才你說『唯有極力保護使館』,這話很是!就照你的意思,秉承皇太后的指示,好好去辦!」

  從戊戌政變以來,將近兩年的工夫,榮祿從未得過皇帝這樣嘉許的話,因而不僅有受寵若驚之感,簡直有些感激涕零,連眼眶都潤濕了。

  因此,不自覺地碰了一個頭,口中答說:「奴才謹遵聖諭。」

  等他抬起頭來,才想到自己當著慈禧太后而有此舉動,似乎不妥,所以急急看了一眼。幸好,慈禧太后面色如常,方始放心。

  「昨天,大阿哥勸我離京,我沒有理他。不過,有備無患,」

  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問:「你看呢?」

  這一問,恰好能讓榮祿說要說的話,當下答道:「皇太后萬安!奴才已經告訴陳夔龍,準備了兩百輛大車在那裏。誠如慈諭,是有備無患的意思。論到實際,奴才斗膽,請皇太后先撂下這一段心思。如今的情形,跟咸豐年間又不同,那時咸豐爺雖在行宮,京裏有恭王、有文祥、有僧王,都能撐持大局,而且只有外患,沒有內亂,所以還不太要緊。如今就仰仗皇太后的慈威,才能鎮壓得住。倘或皇太后跟皇上北狩熱河,京裏不知道派誰留守?依奴才看,誰也擔不了這個責任!再說,皇太后如果離京,李鴻章就更不敢進京了!」

  聽到一半,慈禧太后已是連連點頭,及至聽完,立即答說:「這話倒也是!要跟李鴻章為難的人很多,如果我不在京裏,他決不敢來!七十多歲的人,受不起驚嚇。好吧!」她很英毅地:「我決不走!」

  「有皇太后這句話,真正是社稷蒼生之福。」

  「你也要小心!」慈禧太后關切地說:「恨你的人也不少。橫了心的人,昏大膽子,甚麼都會不顧,你千萬大意不得。」

  「是!」榮祿又碰個頭:「奴才自己知道。請皇太后、皇上寬心,奴才決不能受人暗算。」

  「你看,立山!我實在不相信,他會是私通外國的人,可是——」慈禧太后沒有再說下去,搖搖頭,微微嘆息。

  ***

  由於極力保護使館的宗旨,已由兩宮同時認可,榮祿認為不妨放手進行,此事當然要跟慶王談。不過,慶王亦無非找許景澄與袁昶商議。既然如此,何不直截了當地,自己跟許、袁一談。

  打定主意,正要派人去請,門上通報,袁昶來拜。這事很巧,榮祿立即吩咐:「快請!」

  袁昶是穿了便衣來的,一見面先告罪,未具公服。接著解釋原因,便衣比較易於遮人耳目。

  這話就很奇怪了,「爽秋,」榮祿問說:「你我的交情,你來看我,亦是平常得緊的事,何必畏為人知?」

  「這是我的一點顧慮,怕累及中堂,所以表面上要疏遠些。」

  這話就更奇怪了,「甚麼事會累及我?」榮祿問說。

  「我有個稿子,請中堂過目。」袁昶從手巾包中取出一個白摺子,厚厚地有好幾頁。

  揭開白摺子第一頁,榮祿只唸了一行,便即悚然動容,這不是立談之頃,便可有結果的事。「來,來,爽秋!」他說,「咱們找個涼快的地方去。」

  榮家後園,頗具花木之勝,靠東面有個洋式的花棚,洋磚鋪地,木頭架子上,綠油油地長得極密的「爬山虎」,日光不到,清風徐來,是個夏日晝長無事,品茗閒話的好地方。

  賓主二人都卸去了夏布長衫,榮祿叫人打來新汲的井水,又端來一個盛滿蓮藕的冰盤。袁昶洗了臉,拈一片藕在口中,一面咀嚼,一面說道:「我已經跟竹篔商量過了,這個摺子聯名同上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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