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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三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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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了安撫起見,榮祿特為寫了一封親筆信,在宣達革職的同時,送交董福祥。信中無非細道朝廷的苦衷,說洋人欺逼太甚。朝廷不得不格外委屈,革他的職,是不得已而敷衍洋人。朝廷深知他忠勇性成,必當多方保全,希望他善撫舊部,待機而起,為國報仇雪恥。 但董福祥當然亦知道,這封信的作用,是希望他安分守己。年紀大了,錢也有了,光是七月二十一洋人破京之時,縱兵大掠,出彰儀門而西,就發了上百萬銀子的財,果然朝廷有保全之意,倒亦不妨閒居納福。就怕削兵權是要他腦袋的第一步,僅僅朝廷不願深究,未必能保平安,必得洋人有何嚴厲的要求,而朝廷抵死不從,才能安度餘年。 因此,他認為有表示態度的必要,尤其要讓榮祿心存顧忌。於是,召集幕友,幾番討論,寫成一封覆信,派專差遞到西安。 榮祿拆開信一看,上面寫的是:「祥負罪無狀,僅獲免官,手書慰問,感愧交併。然私懷無訴,不能不憤極仰天而痛哭也!祥辱隸麾旌,忝總戎任,軍事聽公指揮,固部將之分,亦敬公忠誠謀國;故竭駑力,排眾謗以效馳驅。戊戌八月公有非常之舉,七月二十日電命祥統所部入京師,實衛公也。拳民之變,屢奉鈞諭,復囑祥來京,命攻使館。祥以茲事重大,猶尚遲疑,以公驅策,敢不奉命。疊承面諭,圍攻使館不妨開炮;祥猶以殺使臣為疑;公謂戮力攘夷,禍福同之。祥一武夫,本無知識,恃公在上,故效犬馬之奔走耳。今公巍然執政,而祥被罪,竊大惑焉!夫祥之於公,力不可謂不盡矣;公行非常之事,祥犯義以從之;公撫拳民,祥因而用之;公欲攻使館,祥彌月血戰;今獨歸罪於祥,麾下士卒解散,咸不甘心,多有議公反覆者。祥惟知報國,已拚一死;而將士憤怨,恐不足以鎮之,不敢不告。」 看完這封信,榮祿將牙齒咬得格格地響,血脈僨張,通宵不能安枕。董福祥以侮蔑為要挾,說「圍攻使館,不妨開炮」,固是倒打一耙,瞪著眼說瞎話,而所謂「公行非常之事,祥犯義以從之」,竟是指他在戊戌政變時,有弒帝的企圖,這更是血口噴人! 最使他不服氣的,是最後那一段話,國事到此地步,董福祥竟然有叛亂之意,真恨不得面奏兩宮,即時降旨,將董福祥逮捕處死。可是,目前是辦不到的事,要出這口氣,只有俟諸異日了。 但董福祥的隱含要挾之辭,雖可不理,甘軍的動向卻不能不察。好的是,在這方面榮祿早已下了工夫。甘軍從董福祥回甘肅後,全軍即由固原提督鄧增所統率,此人籍隸廣東新會,十七歲從軍,輾轉投入左宗棠部下,西征之役,跟著左宗棠從福建到了西北,官階是三品的游擊。 左宗棠西征,最講究兵器,而鄧增以善用炮知名,而專管開花炮隊,隸屬曾國藩「陪嫁」的劉松山一軍。劉松山陣亡,所部由他的侄子劉錦棠率領,鄧增在劉錦棠部下迭建大功,升為總兵,先駐伊犁,後調西寧,宦轍始終不離西北。 光緒二十一年夏天,回亂復起於青海,湟水上下游,自西寧至蘭州,皆為戾氣所籠罩,漢人被屠殺了十幾萬之多。其時董福祥以喀什噶爾提都,受命平亂,節制前敵諸軍,回亂至第二年秋天平服,董福祥加了一個太子少保的「宮銜」,又得了一個騎都尉的世職。鄧增本來拜過董福祥的門,此役中又特別出力,因而在「保案」中敘功居首,升為固原提督,同時亦成了董福祥的心腹大將。 為了洋人的抗議,以及劉坤一、張之洞的要求,一方面要逐董福祥遠離輦下,而一方面又以甘軍畢竟與雜湊成軍,未曾見過硬仗,一聞炮聲,不戰而潰的所謂「勤王義師」,不可同日而語,保護行在,未能全撤。因此,經過榮祿幕後的策劃折衝,董福祥將甘軍交與鄧增代領,自己隻身回甘。這一來,鄧增的身價大為提高,榮祿亦多方籠絡,已能通過鄧增,指揮甘軍。當然,甘軍在西安的軍紀不怎麼好,亦就曲予優容了。 西安有兩個戲園,每日必到的第一號闊客,就是大阿哥溥儁。他不喜歡讀書,所好的是舞槍弄棒,馳馬逐獵,再有一項就是聽戲。每到午飯以後,戲園中只看到一個歪頭翹嘴,頭戴金邊氈帽,身穿青緞緊身皮袍,外罩棗紅巴圖魯褂子的精壯少年,由一群太監簇擁而來,那就是大阿哥。 大阿哥愛武戲,武戲中又愛短打戲,聽之不厭的是一齣連環套。雖然不敢公然彩串,但每喜司鼓,「點子」當然下得不怎麼準,無非場面跟唱的湊合著他,敷衍完事。 有一天是載瀾與大阿哥叔侄倆,到城隍廟前的慶喜園去聽戲,溥儁一時技癢,又坐到「九龍口去」權充鼓佬,打的是一齣《艷陽樓》,高登上場亮相,一個「四記頭」沒有能扣得准,台下有甘軍喝采起哄。大阿哥臉上掛不住了! 這一下當然要出事,連載瀾在一起,跟甘軍打了一場群架,很吃了一點虧。鄧增不免吃驚,趕緊先去見榮祿,引咎自責。榮祿卻派大阿哥與載瀾的不是,很安慰了鄧增一番,說是不必理這回事,凡事有他作主。 果然,載瀾來告甘軍的狀時,反為榮祿數落了一頓。那叔侄倆一口氣不出,遷怒到戲園,跟岑春煊一說,將兩家戲園,一律封禁,園主鎖拿,四十板子一面枷,在城隍廟前示眾三天,方始釋回。沽名釣譽的岑春煊又出了一張佈告:「兩宮蒙塵,萬民塗炭,是君辱臣死之秋,上下共圖臥薪嘗膽,何事演戲行樂?況陝中旱災浩大,尤宜節省經費,一切飯店、酒樓均一律嚴禁。」 其時京師逃難的官員,陸續奔赴行在,各省京餉,亦紛紛解到西安,市面正將熱鬧之際,遭此打擊,頓形蕭條。於是戲園、酒肆的主持人集會商量,決定活動內務府大臣繼祿,轉求李蓮英,請他想法子開禁。 法子很簡單,能鼓動慈禧太后傳戲,自然就可以開禁。那知李蓮英稍微露點口風,便碰了個大釘子,「這是甚麼年頭兒?」她說:「我那有心思聽戲?」 一計不成,又生二計,這次走的是岑春煊言聽計從的張鳴岐的路子,機會很好,久旱的關中,下了一場大雪,明年的收成有望,就有文章好做了。 這一次開禁的告示,措詞很冠冕:「天降瑞雪,預兆豐盈,理宜演戲酬神。所有園館一律弛禁,惟禁止滋鬧,如違重懲。」弛禁的那天,岑春煊還穿了行裝,帶著手捧大令的戈什哈親自到各戲館去巡視,打算抓到鬧事的人,就在戲園前面正法,藉以立威。 鬧事的人不曾遇見,卻遇見了一班宗室來消遣,岑春煊所出的告示中,雖有「本部院久已視官如寄,不知權貴為何如人」,但對真正有權的貴人,還是很巴結的,管李蓮英就叫「大叔」。此時見了一班宗室,想起該報慈禧太后的特達之知,正好把自己的主意提出來徵詢大家的意見。 「皇太后的萬壽快到了!」他說:「今天十月初六,只有四天,就是正日。天降瑞雪,也正好慶賀、慶賀。」 話還未完,只聽有人厲聲說道:「國家衰敗到此地步,最近聽說東陵都讓洋人給佔據了,不知道怎麼才對得起祖宗!這樣子還要做生日嗎?如果有人上奏,我非反對不可!」 敢於公然指責慈禧太后的,是宣宗的長孫載治之子溥侗,他是在未立大阿哥之前,有繼承皇位之望的「倫貝子」的胞弟,行五,都稱他「侗五爺」。 這位「侗五爺」別號「紅豆館主」,年紀雖輕,在宗室中很有名,多才多藝,尤精於顧曲,昆腔、亂彈,色色皆精。在大家的心目中是個不理世務的濁世佳公子,不道出言鋒利,如此耿直!對慈禧太后尚且不懼,此外復何所畏? 岑春煊自知惹不起他,改容相謝,就此不談這件「做生日」的不合時宜之舉了。 不過,戲園雖已弛禁,溥儁的興致已經大殺,因為十一月初一開議,第一件事就是談懲處禍首,而眾目所集,在於載漪。畢竟父子天性,而且休戚相關,所以形跡倒收斂了不少。 甘軍亦復如此,那是鄧增的約束之功。為此,榮祿頗為嘉獎。如今由於董福祥的要挾,榮祿格外籠絡鄧增,特為邀了他來,說了好些推心置腹的話,鄧增亦不斷為董福祥解釋,並致歉意。這一來,榮祿放心了,董福祥的那封信,自然也不必當它一回事了。 *** 趙舒翹賜令自盡,業已畢命的消息到了京城,李鴻章立即分別照會各國公使,接著便單獨與日本交涉,索回啟秀、徐承煜二人。 交涉很順利。日本公使小村壽太郎一口應允照辦,約定第二天由刑部到日軍司令部提人。 這天晚上,日軍司令山口素臣設宴款待啟秀、徐承煜二人,接到邀請,徐承煜大為興奮,斷定將被釋放,所以日軍司令為他們設宴祝賀。 啟秀卻不是這麼樂觀,在筵席上一直默然無語。酒到一半,山口方令通事說明,中國政府已經決定將他們正法。徐承煜頓時顏色大變,極口呼冤,大罵洋人狼心狗肺。 啟秀卻很鎮靜,還勸徐承煜,應該痛悔前非。徐承煜那裏肯聽,整整鬧了一夜,但等天一亮,反而寂然無聲,已是神智昏迷,嚇得半死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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