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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五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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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東西有。」她遲疑著說:「只怕送上去了,會有麻煩。」言外之意,李蓮英當然能夠深喻,想一想答道:「不要緊!交給奴才就是。」 這表示慈禧太后如或詰問,自有李蓮英擔待。「既然如此,」瑾妃在窗子裏說:「你自己進來挑吧!」 「奴才不必進屋子了,請瑾主子自己作主。」 這下,瑾妃大費躊躇。照她的想法,最好將她妹妹被幽禁時所用的,連鏡子都已破了一塊的那個舊梳頭匣子,交李蓮英帶去,好讓皇帝時時記得,他的寵妃曾經受過怎樣的虐待?可是她不敢!因為她想得到的用意,慈禧太后一定也想得到,萬一知道了這回事,問一句:「為甚麼不拿別樣,偏拿個破梳頭匣子給皇上,是何居心?」那一來就吃不了,兜著走了。 在一桌子的什物中細細搜索,終於找到一樣好東西。這本來是瑾妃想自己留下來作遺念的,如今送給皇帝,自然比留在自己身邊,更得其所。 拿起那個製作得十分精細美觀的金豆蔻盒,瑾妃真有些愛不忍釋。然而畢竟還是找了珍貴妃用過的一方紫羅手絹包了起來,又灑上些珍貴妃用剩下來的香水,找個黃匣子盛好,親手隔窗遞與李蓮英。 「煩你勸勸皇上,人死不能復生,又道是『沒有千年不散的筵席』,請皇上千萬別傷心。」 李蓮英心知瑾妃言不由衷,但仍舊答一聲:「是!」 「還有,」瑾妃又說:「聽說老佛爺准皇上親自臨視珍貴妃的遺容,這,實在可以不必。你務必給攔一攔,皇上是不看的好。」說到最後一句,瑾妃的聲音哽咽了。 「奴才知道。」李蓮英心想,這倒是很好的一個勸阻的借口。 於是,讓隨行的小太監捧著黃匣,李蓮英又回到了養心殿。西暖閣中一燈熒然,窗紙上映出晃蕩的影子,想是皇帝等得有些著急了。 李蓮英微咳一聲,窗紙上的影子立刻靜止了,接著門簾打起,他從小太監手裏接過黃匣,疾趨數步,走到門口說道: 「奴才給萬歲爺覆命。」 「好!拿進來。」 李蓮英將匣子放在桌上,然後退後兩步請個安說:「是瑾妃宮裏取來的。瑾妃還有話,讓奴才回奏。」 「甚麼話?」 李蓮英將瑾妃所說的話,前面一段,是照樣學了一遍,後面一段就全改過了:「瑾妃又說『半夜裏寒氣很重,那兒是個穿堂,前後灌風,萬一招了寒,聖躬違和,那就讓珍貴妃在地下都會不安。萬歲爺如果體恤珍貴妃,就千萬別出屋子了。』」 皇帝沉吟了好一會,方始很吃力地說:「既是這麼說,我就不去。」 「是!」李蓮英如釋重負,問一聲:「萬歲爺可還有別的吩咐?」 「你跟皇太后回奏,就說我沒有去看珍貴妃的遺容。」 「是!」 「這,」皇帝指著黃匣說:「這東西,別跟皇太后提起。」 「奴才知道。」 「好!你回去吧!」 李蓮英便即跪安退出,順便向屋裏的太監使個眼色,示意他們盡皆退出。 於是皇帝親手打開盒蓋,一陣濃郁的香味,直撲到鼻,頓覺魂消骨蕩,剎那間,眼、耳、口、鼻、意,無不都屬於珍貴妃了。 那曾聞慣了的香味,將他塵封已久的記憶,一下子都勾了起來。他記得這瓶香水是張蔭桓出使回來,連同幾樣珍奇新巧的玩物,一起托一個太監,彷彿就是開照相館的戴太監,轉到景仁宮去的。 由於皇帝喜愛那種香味,從此珍貴妃就只用這種香水,算起來已四五年不曾聞見過了。 解開羅巾,觸目更不辨悲喜,金盒中還留著兩粒豆蔻,不由得就想起杜牧的詩句:「娉娉裊裊十三余,豆蔻梢頭二月初」,正是珍貴妃初入宮的光景。 算一算快十二年了,但感覺中猶如昨日。那年——光緒十五年,珍貴妃才十四歲,雖開了臉,梳了頭,仍是一副嬌憨之態。皇帝想起她那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珠,不時亂轉,而一接觸到皇帝的視線,立即眼觀鼻,鼻觀心,強自矜持忍笑的神情,便不由得神往了。 那四五年的日子,回想起來真如成了仙一樣。煩惱不是沒有,外則善善不能用,惡惡不能去,縱有一片改革的雄心壯志,卻是甚麼事都辦不動;內則總是有人在太后面前進讒,小不如意,便受呵責,而皇后又不斷嘔氣,真是到了望影而避的地步。可是,只要一到景仁宮,或者任何能與珍貴妃單獨相處的所在,往往滿懷懊惱,自然而然地一掃而空。也只有在那種情形之下,才會體認到做人的樂趣。 如今呢?皇帝從回憶中醒過來,只覺得其寒徹骨,一顆心涼透了!一年半以前,雖在幽禁之中,她仍舊維繫著他的希望,想像著有一天得蒙慈恩,赦免了她,得以仍舊在一起。誰知胭脂井深,蓬萊路遠,香魂不返,也帶走了他的生趣! 人亡物在,摩挲著他當年親手攜贈珍貴妃的這個豆蔻盒子,心裏在想,這不就是楊玉環的「鈿盒」嗎?將古比今,想想真不能甘心,「六軍不發無奈何,宛轉娥眉馬前死」,在珍貴妃並無這樣非死不可的理由,「君王掩面救不得,回看血淚相和流」,誠然悲慘,但自己竟連相救的機會都沒有,甚至不能如玄宗與玉環的訣別,這豈能甘心。 而況「承歡侍宴無閒暇,春從春遊夜專夜」,「金屋妝成嬌侍夜,玉樓宴罷醉和春」,「緩歌慢舞凝絲竹,盡日君王看不足」,玄宗與玉環畢竟有十來年稱心如意的日子,而自己與珍妃呢?轉念到此,皇帝不但覺得不甘心,且有愧對所愛而永難彌補的哀痛。 「說甚麼『但教心似金鈿堅,天上人間會相見。』唉!」皇帝嘆口氣,將豆蔻盒子合了起來,不忍再想下去了。 可是湧到心頭的珍貴妃的各種形像,迫使他不能不想,究竟她此刻在何處呢?是像楊玉環那樣,在「樓閣玲瓏五雲起」的海上仙山之中? 也許世間真有所謂「臨邛道士鴻都客」,當此「悠悠生死別經年,魂魄不曾來入夢」的苦思之時,翩然出現,為自己「上窮碧落下黃泉」,去覓得芳蹤,又如漢武帝的方士齊少翁那樣,能招魂相見。 果然有這樣不可思議之事,自己該和她說些甚麼呢?皇帝癡癡地在想,除了相擁痛哭以外,所能說的,怕只有這一句話:「天長地久有時盡,此恨綿綿無盡期!」 (高陽慈禧全傳五《胭脂井》完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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