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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


  袁世凱想了一下,提出相對的條件:「如果中國不能造跟南滿平行的鐵路,日本亦應如此。否則,一樣有損利益。而且所謂『平行』,亦應該有個限度,相去十里是平行,相去百里亦是平行,不可一概而論。」

  「滿洲地方遼闊,人煙稀少,經營一條鐵路不容易,所以即使隔得很遠,一樣也有妨害。」小村緊接著說:「至於日本亦不造平行線,可以同意。不過,與南滿連接的鐵路,即是南滿支線,將來看地方發達的情形,可以添造。」

  「不!」袁世凱立即反駁:「日本繼承的權利,限於長春以南的南滿鐵路,並不包括任何支路。如果逾此範圍,是另一件事,不能並為一談。我再提醒貴大臣,當年中國許與俄國的,只是東清鐵路,沒有包括其他支路。」

  小村語塞,便由日本的另一名全權內田康哉接口說道:「添造鐵路,為了開發地方,交通便利,地方就會繁榮,這是與中國有利的事。」

  「如果是為了開發地方交通,彼此應該同意,但不能與南滿鐵路混在一起來談。」

  「照這樣說!」小村緊釘著問一句:「貴大臣是同意添造的了?」

  「如果為了開發地方,中國亦可隨時斟酌情形,添造鐵路。」

  「不然!在南滿範圍內添造鐵路,總是妨害南滿鐵路的利益,有與南滿競爭之嫌,中國自不應隨時添造。」

  聽翻譯將這段話譯了過來,袁世凱認為小村的一句話,有漏洞可鑽,所以很快地問:「彼此同意,總可以了吧?」

  小村認為這句話很難回答,與接座的內田小聲商議之後,方始答說:「如果日本同意,中國可以添造,但不能與南滿鐵路平行。」

  這在交涉上是一大收穫,日本已承認中國在南滿鐵路範圍之內,建造支路的權利,雖須日本同意,但至少有了要求權。倘或日本拒絕,相對地,日本想添造支路,中國亦可拒絕。所以小村的答覆,等於是為他提供了一項牽制的工具,自然是失策。

  正當小村在悔恨不迭之際,名居參議而有發言權的唐紹儀,忽然畫蛇添足的說:「造鐵路,有關中國主權,日本方面如不得中國同意,不能隨時添造。」

  「自然要同貴國商量,日本決不至像當年俄國對待貴國的情形,貴國不必顧慮。」

  這時唐紹儀已發覺自己的話有語病。本來照袁世凱與小村的折衝來說,權利是同等的,誰都可以在南滿的範圍內添造鐵路,唯一的條件是徵得對方同意。而照他所說,彷彿南滿添造支線是日本的權利,不過須徵得中國的同意。但是唐紹儀雖已發覺失言,卻拙於彌補,倘或見機,只要複述小村的話,敲打轉腳,成為定論,依舊不損權利。而他只是重複聲明,造路不經中國許可,總是礙及主權。語氣中越發明顯,添造南滿支路,只是日本人的事,與中國無關。

  小村想不到遇見這樣一個對手,大喜過望,立即用快刀斬亂麻的手法,大聲說道:「我只著重在南滿鐵路利益有關這一點上。所以如有與南滿鐵路利益有衝突的任何支線,中國不應該添造。」

  就這一句話,推翻了原來的承諾,而唐紹儀懵懵懂懂,只覺得話不大對勁,卻說不出個究竟。默爾而息,遂成定案。

  交涉由此落了下風,因為日本方面已看出底蘊。瞿鴻禨並不懂國際公法,利害出入,不甚了了;袁世凱雖然機警且肯用心,但究竟不能如李鴻章當年辦交涉那樣,動輒視對手為後輩,以氣勢得人,話說錯了,亦可設法收回或彌補;隨員中倒有些留學生懂交涉的要領,無奈中國官場尊卑的觀念甚深,人微必言輕,發生不了作用。

  能發生作用的,只有一個曾國藩第一批選送留美幼童之一的唐紹儀,他是袁世凱辦洋務的「大將」,官拜外務部侍郎,聲名甚盛,誰知是浪得虛名,無須忌憚。

  就因為這一轉念,小村與內田的態度變得強硬了,第二天接議安奉鐵路,小村提出了「改造的要求」。

  原來日本陸軍自朝鮮渡鴨綠江增援,在奉天、吉林境內造了好幾條輕便鐵路,其中最重要一條是,由朝鮮義州對岸的安東,到奉天省域的安奉鐵路。日本事先已經揚言,希望繼續經營這條鐵路,此是與中國主權有關的事,怕遭到強烈反對,遲遲未發,此刻悍然不顧地提出來了,名為「改造」,當然包含「改造」完成,繼續管理經營的意思在內。

  因此,袁世凱這樣答說:「這條鐵路是築來軍用的,軍事完了,就應撤掉,何必改造?」

  這又是袁世凱失策了!如果說,當初造安奉鐵路專供日本軍用,而未收任何地租,如今日本既已獲勝,理當將此路贈與中國,作為酬勞。或者至少由中國貼補建路的工料費用,收回自行處置。至不濟也可提出合辦的要求,日本是沒有理由拒絕的。

  只是袁世凱一向好用權術,以為你說「改造」,我便用無須改造來駁你,爾虞我詐,針鋒相對,豈不省事?那知小村不上這個當,索性挑明說道:「奉天與安東之間,早有通鐵路的必要了!以前曾與貴國外務部提過,未有結果,軍事忽起,所以匆忙造一條輕便鐵路,除軍事以外,對地方商務振興很有益處,應該造成一條永久性的鐵路。因此,這次實在不是改造,而是重造。」

  一提到曾與外務部接過頭,話就不容易說了。袁世凱不知其事,瞿鴻禨亦記不起有這交涉,唐紹儀到外務部的日子不多,更為茫然。因而袁世凱竟無以為答。

  但日本的代表卻不放鬆,小村與內田輪番鼓吹,築成這條鐵路如何與中國有利。最後只好許他改造,只是有個條件,路軌的寬度應與關內外鐵路相同,不能照南滿路尺寸,表示將來可以收回成為中國鐵路的一部分,而非南滿鐵路的支線。

  除此以外,還有許多吃虧的地方。但比起當年李鴻章在馬關議和的情況,卻有霄淵之別,所以不常出席的慶王奕劻,經常出席的瞿鴻禨,都認為議約能有這樣的結果,已是差強人意了。

  其中有個隨員,卻忍不住有一肚子話說。此人是上海土著,名叫曹汝霖,字潤田,祖父兩代都在曾國藩所創設的江南製造局供職,家境小康,所以曹汝霖能夠自費留學日本,學的是法律。

  畢業之時,正好新設商部,有許多商事法需要擬訂,並決定借鑒於日本,因而曹汝霖被延攬入部,官居主事,派在商務司行走,兼商律館編纂。中日北京會議的隨員,多在外務部及商部調充,曹汝霖因為學的是法律,兼以精通日文,因而入選。小村的發言,他不須經舌人傳譯,語氣吞吐迎拒之間,瞭解較深,每每為當事人誤解對方的真意,該爭的地方不爭,不該爭的地方又咬文嚼字,虛耗工夫而著急。他在會中無權發言,亦無法遞個條子去提示糾正,唯有咽口唾沫,聊以滋潤乾燥發癢的喉頭而已。

  到得那一天散會,他可真忍不住了。向例散會以後,除了瞿鴻禨徑回公館,其餘的大部分都隨袁世凱在北洋公所晚餐,商量應該提出的文件及次日會議應該注意的要點,這天居於末座的曹汝霖,看著唐紹儀問道:「唐大人,我有一點不明白的地方,要請唐大人指教。小村本來已經同意,得日本同意後,中國亦可添造鐵路。後來唐大人提出主權的主張,小村立即改口,光說中國不能在南滿添造鐵路,不及其他,作為定議。那時,唐大人為什麼不駁他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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