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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七


  因為如此,為袁世凱辯護即不須有何顧忌。奕劻是早就想替他說話了,遇到今天這種好機會,自然不肯放過。

  「攝政王最近也常瀏覽各種報紙,總也看到不斷有復召袁世凱的消息。實無其事而何以有此傳說?這就可以看出人心所向了!請攝政王倒想一想,內而部院,外而督撫,論才具,那個及得上袁慰庭?如楊蓮甫一倒下來,笑話百出,看他生前,簡直就不像做封疆的,亦就無怪乎大家要想到袁世凱了。」

  「這倒也是實話。不過,用他,實在有點難——」「攝政王的難處我知道。」奕劻搶著說道:「一是不敢用。就像鐵寶臣他們所胡說的,袁某太跋扈,將來尾大不掉,悔之無及。這是有意毀他的話。我敢保他,決無跋扈不臣的情形,而況,手無兵權,又如何跋扈法?」他略停一下接著又說:「再是不能用,為的裏頭對他有成見。平心而論,袁慰庭在這上頭是受冤屈的,外面說他告密,他自己說是曾勸過大行,要講變法,也得慢慢來,不宜採取激烈手段。到底是怎麼回事,旁人不知道。不過就算告密也沒有錯,新黨要叫他造反,他不敢,把經過情形向長官和盤托出,這都裏錯了?退一步而言,人人都能指他告密不對,唯獨攝政王不能。這道理我也不用說了。」

  作為榮祿女婿的載灃,再魯鈍也不能想不到這個道理,袁世凱是向榮祿告密的,定計幽禁德宗,太后訓政,乃恃榮祿而辦。然則袁世凱有罪,榮祿豈能無咎?

  將奕劻的話再想一遍,載灃忽有領悟。有幾次見隆裕太后時,曾經提到袁世凱,罵他可惡,載灃覺得不便附和,亦不能為袁世凱辯解,常是保持沉默,倒像自己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,覺得很不是味道。以後如果隆裕太后再提,很可以拿慈禧太后的招牌端出來,這一下不就連自己岳父都洗刷在裏頭了?

  「用人大權,操之於攝政王。」奕劻再一次慫恿:「無須有所猶豫。」

  「咱們研究一下。」載灃認為不能用袁世凱的想法改變了:

  「如果用他,給他一個什麼缺?」

  這句話問得很實在,奕劻想了一下答說:「官復原位。」

  官復原位即是軍機大臣兼外務部尚書,載灃便問:「梁敦彥呢?」

  梁敦彥現任外務部尚書,「這好辦!」奕劻答說:「或者外放,或者調部,總有地方安插。」

  「如果袁慰庭肯來,倒確是個好幫手。」

  「不僅外交,最好讓袁世凱來主持,就是老六、老七轉軍隊,亦得袁慰庭幫忙。說句實話,像鐵寶臣,除非袁慰庭才能讓他有所忌憚。老六、老七是不會放在他眼裏的。」

  這個說法更能打動載灃的心,他是衷心希望他的兩個胞弟能掌握軍權,可是到底缺乏經驗,能有袁世凱協助,是再好不過的事。因此他的心思更活動了。

  「我看這樣,先派個人去跟他談談,慶叔你看怎麼樣?」

  「那也是一個辦法。不過,最好攝政王能有一封親筆信帶了去。」

  「信上怎麼寫?」載灃說道:「似乎很難措詞。」

  「不難。信上除了致問,便是勉勵,他受朝廷深恩,雖是在野之身,如果國家大政有應興應革之處,亦應進言。」

  「好!這樣寫可以。」載灃問說:「你看派誰去呢?」

  「派楊杏城好了。」

  「就這麼說。」載灃點點頭:「慶叔明天把他帶了來見我。」

  於是第二天召見農工商部右侍郎楊士琦,指定由奕劻帶領。載灃別無多語,只說:「你去看一看袁慰庭,把我的信帶信他,就說,我很希望他能夠進京當差。」

  「是!」楊士琦等了一會,見攝政王未再開口,隨即起身跪辭。

  ***

  到了河南彰德的「養壽園」,楊士琦立即將載灃的信,雙手奉上,口中說道:「恭喜!恭喜!」

  袁世凱不作聲,拆開信一看,不過泛泛的慰勉之語,不過確是載灃的親筆,便立即問道:「怎麼想起來給我這麼一信?」

  「當然還有話。不過信很重要,有此一信,足以證明,前嫌盡釋。」楊士琦說:「何時出山該考慮了!」

  接著,楊士琦將奕劻在載灃面前力保的經過,細細說了一遍,特別提到,如果願意進京,奕劻負責保他「官復原職」。

  「不行啊!」袁世凱說:「樞庭向來忌滿六人,我去了,總有一人不利。」

  樞庭忌滿六人的傳說,由來已久,如今是奕劻、鹿傳霖、張之洞、世續、那桐,加上袁世凱便是六個人,「可是,」楊士琦說:「南皮只怕日子不多了。」

  「那我更不能去,一去不是妨了南皮。」

  楊士琦說:「我是奉命勸駕,不能不把話說到。其實,出山的時機雖已近了,到底還不到出山的時候。總要等三件大事定了再看。」

  「是的!要看看再說。杏城,」袁世凱問:「你說是三樁大事?」

  「一是南皮的吉凶;二是端陶齋的作為;三是鐵寶臣的出處。」

  袁世凱將他這三句話想了一下,覺得他說得不錯,端方到任能夠將他跟楊士驤的虧欠,設法銷了賬,加上張之洞一死,鐵良一走,自然是到了可以出山的時候。然而他說得不夠!

  袁世凱的想法是,不出則已,一出就須抓大權,在軍機固然仍舊可由「大老」帶頭,但自己須有讓各部院都買賬的實權,在目前來說,起碼像載澤緊抓著財權,就是件不能容忍的事。

  不過袁世凱天性喜歡作假,既在林下,不便顯得熱中,然而楊士琦這樣的關係,卻又不能不說一兩句真心話,所以略想一想,以隨便閒談的語氣說:「光緒中葉,榮文忠受人排擠,後來又得罪了醇王,以致於貶到西安,坐了好幾年的冷板凳。甲午以後,恭王復起,正好榮文忠祝嘏在京,恭王故意對道賀的賓客說,『我這一趟出來,對用人一無成見,只有步軍統領得要由我保,我非借重榮仲華不可!』榮文忠聽見這話對人說,『我當初是由尚書降級調用,如果仍照向例,調補侍郎再兼步軍統領,我可不幹。』結果是先補尚書,提督九門。我想,我去年狼狽出京,也應該先把面子找回來,再談得到其他。」

  「大老不是說了嗎,官復原職。」

  「這就算找回面子了嗎?」

  「要怎麼才算?」楊士琦平靜地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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