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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四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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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過敘得太顯露,就會失之於淺薄。陳寶琛一沉吟,提筆添了兩句,「壺公,」他叫張之洞的別號說:「我想這樣子說,『殿試對策,指陳時政,蒙孝貞顯皇后、孝欽顯皇后,拔至上第,遇合之隆,雖宋宣仁太后之於宋臣蘇軾,無以遠過。』下面再接『備員詞館』云云。如何?」 「太好了!」張之洞露出好久未見的笑容:「韜庵,你真能道著我的心事。」 再有一樁心事,便是粵漢、川漢兩路的利權歸屬。張之洞一生的理想,是以洋債與西學為用,興辦實業、富國裕民,結果洋債借了不少,為翁同龢斥為「恣意揮霍」,實業也辦了些,但上不富國,下不裕民,只不過好了一班經手人。內召之後,奉旨督辦兩路,在他自知這是最後的一個機會,不想橫逆叢生,而時不我待,連這最後的一個機會都未能抓住,確是一件放不下的心事,必得在遺疏中格外痛陳。 因此,這件事便敘在最後:「抑臣尚有經手未完事件,粵漢鐵路、鄂境川漢鐵路籌款辦法,迄今來定,擬請旨飭下郵傳部接辦,以重路事。鐵路股本,臣向持官民各半之議,此次川漢、粵漢鐵路,關係繁重,必須官為主持,俾得早日觀成。並准本省商民永遠附股一半,借為利用厚生之資。此次臣於彌留之際,不能不披瀝上陳者也。」 就在這時候,只見陳曾壽面有喜色的捧著一本新書,直到床前,原來他的《廣雅堂詩集》印出來了,紙墨精良,自然可喜。 「這是第三次印本?」陳寶琛問。 第一次是戊戌六君子之一,也是他當浙江鄉試考官時所取中的得意弟子之一,袁昶替他刻印的。當時收錄不全,所以題名《廣雅碎金》;第二次是在當兩廣總督時,順德有個姓龍的捐資刊刻,正式定名為《廣雅堂詩集》;去年進京,張之洞想留個定本下來,取舊作時改時刪,一直到最近方始刪下付印,但仍舊遺落了一首。 這首詩就夾在白香山的《長慶集中》,題目叫做《讀白樂天「以心感人人心歸」樂府句》,詩是七絕:「誠感人心心乃歸,君民末世自乖離;豈知人感天方感,淚灑香山諷喻詩。」 「這一定是我的絕筆了!」張之洞從枚邊拿起《長慶集》,將那張詩箋抽出來,遞向陳寶璨問道:「自覺失於淺陋。韜庵,你看要不要留?」 「當然要留。第二句極深,非壺公的身分不能道。」 「那就擺在最後。」張之洞將詩箋遞了給陳曾壽。 「淺人妄議,說第二句『民』字應改『臣』字,『自』字應改『易』字。完全不明白老師的本心。」 「喔,有這樣的議論!」張之洞看得很嚴重:「別以訛傳訛,真的大失我的本意。如果君臣乖離,則君既失德,臣亦不忠,不就罵了我自己了嗎?」 「而況,題目上的兩個人字,很清楚的,非民字不足以切題!」陳寶琛也說:「真是淺人妄議。」 「唉!」張之洞嘆口氣:「這就是末世之為末世,獨多淺人!」 *** 張之洞終於一瞑不視了。就在這天,宣統元年八月二十一晚上九點多鐘。他最後的遺言是:「我生平學術、治術,所行只十之四五;心術則大中至正。」 當天晚上從北府開始到張之洞的同鄉京官、門生故舊,都接到了報喪條。電報局大為忙碌,發往湖北的明碼電特多,大半是報此噩耗的,此外發往上海的密電亦不少。到了深夜二點鐘,慶王府送來一個密碼電稿,發電的不知是慶王奕劻還是貝子載振,但收電的一方很清楚,是在彰德的袁世凱。 到得天明,軍機進見,第一件事自是談張之洞的身後,鹿傳霖一面流淚,一面轉述張之洞臨終以前幾天,如何惓惓於國事。攝政王嗟嘆了一會,開始談入正題。 首先要決定的是,軍機大臣從行新官制以來,已非差使,而是專職。如今出了空缺,該由誰來補? 「張中堂保薦誰沒有?」 「保薦了。」奕劻答說:「一個是戴少懷,一個是陸鳳石。」 軍機大臣雖改為專職,規例未改,同治初元以來,一向是親貴掌樞,下面是兩滿兩漢四大臣。張之洞保薦的當然是漢大臣,而且籍隸南方,恢復了兩漢軍機一南一北的舊例,一個是法部尚書戴鴻慈,廣東人,一個是吏部尚書陸潤庠。 「陸鳳石我另外有借重他之處。」攝政王說:「不如用戴少懷吧!慶親王你看怎麼樣?」 奕劻知道攝政王已選定陸潤庠為皇帝啟蒙的師傅,表示贊成:「我也是這個意思,而且戴少懷懂洋文,辦理交涉事件也方便些。」 接下來談恤典。攝政王自動表示,應該格外從優,因為他亦微有所聞,張之洞的病是碰了他的兩個釘子氣出來的,所以借此補過。當時交代,賞陀羅經被、賜祭一壇,晉贈太保,派郡王銜貝勒載濤帶領侍衛十員前往奠酒,入祀賢良寺,賞銀三千兩治喪,兩子一孫,升補官職。這些都是即時可以決定的,只有諡法,得要交內閣議奏。 內閣四大學士,除了張之洞,孫家鼐病得已經在拖日子了,那桐、世續對此根本不關心,所以由協辦大學士榮慶跟鹿傳霖兩個人商量。鹿傳霖很坦率地表示,張家親族希望能諡文襄。 「諡文忠不好嗎?」榮慶訝異地問。 李鴻章、榮祿都諡文忠,而這兩個人都是張之洞不怎麼佩服的,尤其是李鴻章,易名相同,更為張之洞所不願。但在他人看來,論事功聲望,「張文忠」自然不及李文忠,張之洞的門生中,懂得這個道理的,自然亦不願老師的聲名,相形遜色。要求用文襄,那就猶之乎左宗棠與李鴻章,各有千秋了。 鹿傳霖自然不便說破本意,只這樣答說:「文忠雖好,文襄難得。」 「有武功才用襄字——」 「戡平大亂曰襄。」鹿傳霖搶著說道:「香濤在兩廣,不也有武功嗎?而且,那是打法國人。」 如果說這就是武功,那就無一督撫沒有武功了。榮慶因為張之洞出缺,他才是坐升大學士,顧念這一點淵源,也就不再辯駁了。 *** 張之洞去世消息一到武昌,湖北的好些要員紅人,諸如提學使高凌霄、官錢局總辦高松如、江漢關道齊耀珊、江夏縣知縣黃以霖,久受張之洞的栽培蔭庇,無不悲痛萬分。至於第八鎮統制張彪,接到北京張府來的電報,則一慟而絕,灌薑湯、掐人中方醒過來的。 張彪之於張之洞的情分,不是知遇之恩四個字所能概括的。此人太原府人氏,出身寒微,據說是張之洞當山西巡撫時的轎班,因為生得相貌不俗,言語清楚,而且忠實可靠,所以張之洞將他在巡防營補了名字,一步一步提拔他做個哨官,替他起個號叫「虎臣」,派為貼身的馬弁,出入上房,亦不避忌。 張之洞前後三娶,第三位續絃夫人是名翰林山東福山王懿榮的胞妹,歿於光緒五年,其時張之洞已入中年,而做了祖父,便未再娶,不過妾媵甚多,也常偷丫頭。其中有個使女凜然不可犯,真如俗語所說的「偷得著不如偷不著」,張之洞反倒另眼相看,命老姨太認作義女,匹配張彪,而得了個「丫姑爺」的雅號。 張之洞在仕途中一帆風順,張彪亦就水漲船高,與吳元凱並為「南皮愛將」。但到了兩宮迴鑾,推行新政,遠派勳臣之後及大員子弟,赴日本學習陸軍,光緒二十九年並派鐵良、鳳山、段祺瑞、馮國璋、張彪、黎元洪等人赴日參觀大演習,這一來,吳元凱相形遜色,湖北的軍權,便逐漸歸張彪所掌握了。 是如此親如骨肉的關係,所以張彪「上院」向陳夔龍請假,要到京裏去奔喪。陳夔龍沒有准他,沖人在位而老成凋謝,人心不免搖動,萬一有個風吹草動,誰來指揮新軍?張彪無奈,只得另外想法子去盡孝心。 第一件大事是替張之洞找一口好棺木。四處打聽,知道熙泰昌茶棧,有口沉香木的棺木,張彪花了一萬二千兩銀子買了下來,派管帶四員護送,由陸軍特別小學堂監督劉邦驥押運,乘頭等車連夜運到京裏。當然,棺價是由張彪孝敬。 及至諡文襄的恩旨發佈,湖北政學紳商各界在奧略樓設靈堂弔奠,張彪則在尚未落成的抱冰堂獨設靈堂,一天三次拜供,都是自己照料,還請和尚來做佛事,披麻戴孝,哀哭盡禮。有些衙署公所,譬如像漢陽鐵廠之類,單獨設祭,張彪亦必趕去招呼弔客,而且代表家屬答禮,儼然孤哀子的身分。 八月二十七那天,抱冰堂上格外熱鬧,香煙繚繞,鐃鈸齊鳴,僧道尼姑分三處唸經,是張彪為張之洞做首七。到了近午時分,來了七八乘大轎,一連串的小轎,小轎中是青衣侍兒,扶出大轎中的太太們,到靈前一齊跪倒,放聲大哭。遊客無不詫異,細一打聽,才知道是張彪的太太,約齊了曾受「張文襄」知遇的道府內眷,前來哭奠。這在官場中,亦算新樣,真正妒煞了「到死不識綺羅香」的楊士驤! *** 由於伊藤博文在哈爾濱為韓國志士安重根被刺殞命的消息,佔了報上許多篇幅,以致張府喪事的風光,就顯得遜色了。 開吊那天,自攝政王載灃以下,叫得出名字的王公大臣,無不親臨致祭,磕完頭、吃完素麵,不想走的弔客盡可找熟人聊天,或者欣賞輓聯,令人讚賞不絕的,不知凡幾,但令人矚目的,卻是榮慶的一副:「生有自來,死而後已;斯文未喪,吾道益孤。」 「我看,最後一句要改兩個字。」有人說道:「漢人益孤。」 「何以見得?」另有人問。 「你看,戴紅頂子而掌國政的,儘是旗人。」 果然,數一數十二個部中,漢人只得四個尚書,宗人府、內閣、軍咨處、籌辦海軍處這些衙門,更是旗人的天下。 「兩位老兄,」有第三者插口:「不是漢人益孤,是旗人益孤!」 (高陽《慈禧全傳》全書完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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