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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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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時翁心存年逾古稀,何能承受這樣的刺激?雖然這年同治建元,照例「停勾」,翁同書這年可以不死,但明年又如何呢?老年人有這樣一個痞塊橫亙在胸中,真有生不如死之感。入冬終於臥疾不起。兩宮懿旨,特釋翁同書回家視疾;到得出獄,父子得見最後一面,但翁心存已入於彌留狀態,是否知道長子暫釋,不得而知。 翁心存身後的恤典甚厚,除准翁同書在家穿孝百日再入獄以外,特賞翁心存的長孫,亦就是翁同龢的長子翁曾源為進士,准一體殿試。這翁曾源書念得很好,但有一樣要命的毛病——羊角風。而且相當嚴重,說來就來。有了這項毛病,注定不能參加考試,否則,闈中發病,難保沒有性命之憂。因此只是捐了個監生在家讀書。咸豐六年,宣宗實錄告成,在事諸臣優敘,翁曾源因而蒙賞給舉人,一體會試,實際上並未入闈。及至蒙賞進士後,第二年癸亥恩科,殿試只有一天,家人決定讓翁曾源去試一試。 入宮以後,一直到天黑,未見翁曾源的蹤影,翁同龢及其他接場的親族,都焦急得不得了,一直到「戌初三刻」,也就是七時四十五分,才見他出宮。顯然天黑以後還能寫大卷子,保和殿中是有人照應的。 問起翁曾源殿試情形,是身體很好,大卷子沒有錯字,這就有前十名之望了。三天以後,進呈十本拆彌封,前十名即時召見,名為「小傳臚」。翁曾源一早入宮聽宣,居然中了狀元。這是八員讀卷大臣於翁心存、翁同書、翁同龢都有相當的淵源,有意幫忙。但亦只有嗣君沖齡,太后臨朝,才敢於如此。且不說在雍乾兩朝,斷乎不敢;即在嘉、道兩朝,亦不見得敢輕易嘗試,因為出了個羊角風狀元,不但是個笑話,而且有此疾者,絕不能服官,然則拔之以魁多士的作用何在?皇帝只要如此詰責,而無法「明白回奏」,則嚴譴立至。 翁曾源之中狀元,在中國科舉史上,創造了好幾項紀錄:第一、是從未進過貢院(鄉會試闈場)的狀元。第二、是唯一由監生一躍而中的狀元。第三、是唯一未曾任過官職的狀元——在他中狀元時,他為他祖父所服的喪未滿,自然不能到翰林院受「修撰」之職,以後亦始終只領虛銜。 最後要談一對父子狀元,都是具神秘色彩的人物。父名于振,字鶴泉,江蘇金壇人,雍正元年癸卯恩科狀元。這一科三鼎甲俱命在南書房行走,事屬特例。世宗得位不正,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措施,需要在南書房親自指揮處理,凡奉派在南書房行走的翰林,如果縝密小心,則一路榮升,官符如火;否則便有殺身滅門之禍。如雍正四年江西主考查嗣庭,原來即是南書房翰林,當他奉派至江西時,世宗另派副主考俞鴻圖監視,途中可能搜查到查嗣庭洩漏機密的確據,以致被禍。 雍正二年甲辰補行元年癸卯正科會試,于振奉准為河南鄉試副考官,四年十一月提督湖南學政,未幾降調為行人司副。明朝的官制有行人司,長官正副二人,行人司副從七品,清沿明制,於乾隆十三年廢止。于振原為修撰從六品,改行人司副則為降二級調用。原因要查「雍正硃批諭旨」才知道,他未經奉准,擅增武秀才的學額,且已取中,事情搞得很尷尬。世宗硃批:「新進小臣,無知孟浪,未經奉示,何得專擅?已交該部察議矣。」獲咎之因如此。 如果從六品的修撰,降調為從七品的檢討,則仍在翰林院;一調行人司副、何能再成翰林?說來也是造化弄人,于振居然復為翰林——雍正十一年踵康熙十八年己未故事,舉「博學鴻詞」制科,除現任翰林以外,無論已仕未仕,經三品以上京官及督撫學政保荐,即可應試。于振符合舉薦資格。 這一次的詞科,延到乾隆元年丙辰九月,方始舉行。但丙辰詞科與己未詞科,用意完全不同,前者旨在將隱於巖壑的前明義士延攬出山,所以錄取從寬;而丙辰詞科,原就是世宗的一種「陽謀」,想引出曾靜、汪景祺這類人物,以便剷除,所以下詔一年以後,尚僅河東總督舉一人、直隸總督舉兩人。世宗降旨,切責諸臣觀望,於是舉列兩百餘人,誥命一年之內督集京師,先至者月給錢米,及至齊集,已在乾隆建元以後,特命大學士鄂爾泰、張廷玉、吏部侍郎邰基閱卷。 凡是三考出身的進士,對於未受場屋之苦,一飛衝天的「徵士」,都採取排斥的態度,此在康熙時已然,以朱竹垞的淵博多才,尚且被目之為「野翰林」,可見此輩的心態。因此由張廷玉主持的丙辰詞科,託慎重之名,行擯棄之實,應試者一百九十三人,取中一等五名,二等十名;次年七月補試二十六人,取一等一名,二等三名。總計一等六名,授職編修;二等十三名,授檢討、庶吉士不等。淹通經史,或文章詞賦知名海內的績學能文之士,如入清史稿儒林傳的程廷祚、桑調元、顧棟高、沈彤等;入文苑傳的厲鶚、劉大櫆、李鍇、胡天等均未入選,頗失士林之望。 于振很運氣,取在一等之末,復回翰林院當編修。清朝以狀元而應詞科獲高第,具此雙重資格者,只于振一人。老師提拔,是其主因,于振的狀元,原就是張廷玉取中的。 到了第二年——乾隆二年丁已,于家又有喜事。于振之子于敏中,殿試一甲一名。高宗很欣賞于敏中,乾隆二十五年入軍機後更是大紅大紫,他一直掌度支,三十八年晉文華殿大學士後,仍兼戶部尚書。所當過的差使都是闊極一時,如四庫全書館總裁、上書房總師傅、翰林院掌院。又因平金川,他以參贊廟謨之功列為功臣,賞戴雙眼花翎,圖形紫光閣,給一等輕車都尉世職,身後並得諡文襄,文臣非有安邦定國之功,不能諡「襄」,在他以前諡文襄者,只有一個洪承疇。 于敏中卒於乾隆四十四年,享年六十六歲,而生前之榮忽然轉變為身後之哀。事實上他的死因,便很可疑。據說于敏中以微疾告假時,高宗遺醫診視,忽賞「陀羅經被」,這是來自西藏喇嘛,歿後覆蓋於棺中的殮具,凡一二品大臣歿於京師者,例賞陀羅經被,不是甚麼希罕的榮典。因此,傳聞高宗賜此被於于敏中生前,是暗示他自裁。 于敏中身後,兩次嚴譴,第一次是乾隆五十一年,高宗讀嚴嵩傳,想到乾隆四十六年「甘肅捐監折收」一案,于敏中庇護乾隆朝有名的貪官王亶望;恤典中原曾入祀賢良祠,此時降旨撤出。第二次是乾隆六十年,國史館進于敏中傳,高宗復又想到于敏中結交太監的往事,命將于敏中之孫所承襲的輕車都尉世職撤革。 高宗何以追論舊惡如此?已覺可怪。近年讀孔德成先生令姐孔德懋女士所著「孔府內宅軼事」,探究有關史料,發現高宗與于敏中之間,有一種特殊的私人關係。「孔府內宅軼事」中有一章,標題為「公主下嫁孔府」,一開頭就說:「衍聖公的兄弟不能住孔府,要搬到外面的十二府中去住,但在孔府裡卻世世代代住著一戶外姓親戚,人稱『于官親』,住在東學,占有一大片房屋院落。」 這于官親是誰呢?就是于敏中的眷屬。孔府相傳:乾隆有個女兒,是孝賢皇后所生,對她十分鍾愛。這位公主臉上有塊黑痣,據相術說,這塊黑痣主災;破災的唯一辦法,是將公主嫁給比王公大臣更顯貴的人家,這就只有遠嫁孔府了。因為只有衍聖公可以在皇宮的御道上和皇帝並行。皇帝到曲阜後,也要向衍聖公的祖先孔子,行三跪九叩大禮,這都是別的王公貴族所沒有的榮耀。 乾隆第一次來孔府時,就說定將女兒下嫁孔府。但滿漢不能通婚,為了避開這個族規,乾隆便將女兒寄養在中堂大人于敏中的家中,然後又以于家閨秀的名義,嫁給第七十二代衍聖公孔憲培,孔府的後人稱她為于夫人。 公主嫁到孔府在乾隆三十七年十二月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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