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大將曹彬 | 上頁 下頁
一五


  「不必,不必!」曹彬搖手阻止:「讓她們在這裏好了,我正要看她們做活。」

  他不是要看她們製作油壇,是借視察之便,特地繞道來看一看青兒。偏偏青兒也想要看一看這位長官,到底是如何嚴厲?以致張惠龍連在民家吃一頓飯都不一敢。所以一聽曹彬的話,便拉住女伴,重新坐下;手裏在做活,眼睛卻不斷瞟了過來。

  她看曹彬,曹彬也在看她;心裏高興,不由得浮起一團笑意。「你女兒好人才!」他問吳鄉約:「還不曾許人家吧?」

  這一句話羞著了青兒,站起來就跑。女伴們笑著拉她;自然拉不住,嘻嘻哈哈地追逐著,一齊擁入屏風後面,不見蹤影。

  等亂過這一陣,吳鄉約才能開口:「窮家小戶的女子,都監太誇獎了。」

  這話等於未曾回答,曹彬便再問一句:「一點不是誇獎,實在好!想來求親的人,一定不少?」

  「跟都監說實話,求親的人,倒是不少,無奈高不成低不就。加以小女要自己來挑——這原是不合理的事;只為拙妻早亡,不免溺愛,也只好由她,說來教都監見笑。」

  「婚姻終生大事。」曹彬點點頭說:「雖說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;其實是自己拿眼光來挑的好,挑好挑壞;將來怨不著父母。」

  吳鄉約也連連點頭:「正是這話,正是這話!」

  「不知道令媛可曾挑中了什麼人?」

  「這個麼——?」吳鄉約搖搖頭,不接下去了。

  欲言又止,為了何故?同時又看到張惠龍容顏慘淡,越發奇怪。曹彬心裏在想,這一定出了什麼意外的變化,吳鄉約當著張惠龍的面,不肯細說,倒要想個辦法問一問清楚。

  於是他說:「惠龍,你到外面去看一看,跟衛士說,我那匹馬要多溜一會兒。」

  「是!」張惠龍實在捨不得走,但命令不能不聽。

  走出門外,他把曹彬的囑咐,轉告了衛士——明知是有意遣開他,他依然照命令傳達;同時因為未得命令,不便再回原處,只躲在院子裏僻靜的一角,從窗戶裏遙遙望去,但見兩人談得十分投機,尤其是吳鄉約,笑容滿面,而且對曹都監十分恭順。

  談得告一段落,曹都監隨即起身,吳鄉約亦步亦趨地在後面相送。張惠龍這時自然不能再站在僻處了;他一心想瞭解他們談些什麼,卻不知如何去探口氣?唯有按照軍中的禮節,肅然侍立,目迎目送。

  曹彬站住了腳,毫無表情地說:「等油壇收齊,你立刻回營!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吳鄉約如果留你吃午飯,你可以領他的情。」曹彬又加了一句:「這是我的特許。」

  張惠龍還不曾開口,要做東道主的吳鄉約反倒一疊連聲地稱謝,又說:「諸事仰仗都監,我謹遵召命。」

  「多謝,多謝。恭喜,恭喜!」

  張惠龍不知他們打的什麼啞謎?越發納悶。等送走了曹彬,接著便有人來交油壇,依然是吳鄉約幫著他照料,他到日中,諸事妥帖,暫且歇手。

  「只等車子來運了。」吳鄉約輕鬆愉快的聲音說:「惠龍,我們先洗洗手,吃了飯再說。」

  望著那累累然疊得老高的油壇,張惠龍覺得仔肩一松,滿身輕快,由衷地感激吳鄉約,便異常誠懇地向他致謝。

  才說了一句,吳鄉約就不容他繼續,一把拉了他就走,依舊在東廂房裏落坐,小廝端來了洗臉水,熱茶;略略休息了一會,但見門簾一掀,青兒翩然而入,手裏捧著個很乾淨的小藤籃,裏面放著杯盤著匙。

  「爹,就在這裏吃吧!」她說。

  「對了,這裏暖和些。」

  說著,吳鄉約站起來搭桌子,張惠龍也動手幫忙;青兒安排了兩副食具,旋即退了出去。隨後便是小廝端來了兩葷兩素的肴饌,一大碗鮮魚湯。肅客入座,主人喝酒,客人吃飯。

  吳鄉約的神情跟剛才大不相同了,談笑風生,興致極好了,張惠龍卻有些心不在焉,不住偷眼望著門口,惦念著青兒,想再看一看她。

  直到飯罷車來,把油壇裝好,青兒始終不曾再出現。張惠龍怏怏然,心中有種沒來由的煩躁;想到從此一別,再無見面的機會,竟有些魂飛魄散的光景。

  依依不捨地作別回營,向供奉官交割了油壇和賬目,回到大帳;正在察看地圖的曹彬喊道:「惠龍,我有話問你。」

  「是!」張惠龍答應著走到他面前。

  曹都監的神情奇怪,似笑非笑地把他從頭到底打量了一遍,才微帶責備地問道:「你怎麼跟吳鄉約撒謊?」

  「撒謊?」張惠龍從未受過這樣的指責,不由得臉就紅了:「都監,我不知道撒了什麼謊?」

  「你怎麼說從小就定了親了?」

  對這一問,張惠龍有著夢想不到的意外之感,由這一問,引起了無數的聯想,但都是疑惑,莫非這個、莫非那個?對於自己假設的答案,不敢去肯定——因為那太不可思議了!

  「我也不知道你什麼心思?」曹彬極從容地說:「你從小在我身邊,就跟我的子侄一樣;我把你的親事定下了,吳鄉約也答應了。今日先定『帖子』,等從成都班師回來,我再替你辦迎娶。」

  他自己所假設的答案,長官為他肯定了,但是他仍舊有些不肯相信,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裏。

  「怎麼」曹彬問道:「難道你還不願意?」

  這一下才把他的話逼了出來。「誰說不願意?」他單膝下跪:「都監,我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!」

  「起來,起來!」曹彬非常高興地笑道:「這是你為人誠樸的好處!人家父女都看中了你。姻緣前定,一點不錯。惠龍,」他正一正臉色又說:「在這裏我說句實話,論人品,你可配不過人哦;你須好自為之,努力上進,莫辜負了人家的青睞!」

  張惠龍只是咧開嘴笑著,把對長官應有的禮節都忘記了;但是,曹彬的訓誡,像石上鐫字般深銘在他的心版上,他覺得受得太多,長官的恩,美人的情,還有吳鄉約的好意,這些都必須出盡全力去報答了,才能使自己心安理得——也只有如此,那些深厚的恩情,才能為自己所有。

  於是,他反而把眼前的一切,都暫且拋開了。「都監!」他問:「大軍什麼時候開拔?」

  「今夜就要上船,」曹彬答道:「下午我放你半天假,去辦定親的事。我已經替你請好一位大媒。」

  這位大媒是江陵府衙門派來做聯絡工作的一個「孔目官」,姓張。等把張孔目請了來,曹彬又當面拜託了一番,同時取出來一百二十兩銀子,一百兩是聘金,二十兩作為雜費,請張孔目全權主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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