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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


  他覺得她的話可笑,但也不願把話說得太厲害,只這樣回答:「我不明白你的動機何在,為什麼忽然要叫我去看你母親?」

  「跟你老實說了吧!」她又現出了那種像受了委屈的惹人憐惜的神情,「為了你,我媽跟我進行『冷戰』,從那天起,她就不跟我說話。我買回來的東西,她也不吃。常常一個人在那裡淌眼淚,問她為什麼,她又不肯說。有時半夜裡醒過來,聽她一個人唉聲歎氣。你想,我心裡是什麼味道……」

  「好!」章敬康再也忍不住了,「我去!」他大聲地說,覺得自己的眼眶一陣陣發熱,他真沒想到自己在李家母女間的情感上,會構成這樣重的分量。

  「真的?」她笑著問,眼睛也拼命眨著,好像要忍住淚水不讓它流出來一樣。

  「你看我什麼時候去好?」

  「那麼現在就走吧!」

  他掏錢付賬,她替他拿著書,並肩下了樓梯。

  一輛三輪車到了那條陋巷,車子進不去,兩人下車步行。章敬康昂首闊步往前走,李幼文默默地跟在後面。

  路上有人在注視他們,這使章敬康回想到上次被李幼文用柔道摔倒在地、鎩羽而歸的情景,真令人感到沮喪。不過今天他卻覺得能揚眉吐氣了!

  這前後的對照,使他感慨無量,但也覺得由辛酸中得來的快樂,特別珍貴。如果他跟李幼文的交往一開始就順順當當,也許到現在已趨於平淡——至少不會那樣值得回味。

  這樣想著,他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腳,回頭去看李幼文。

  她也停了下來,問道:「怎麼不走了?」

  「我在想……」

  「想你以前在這裡的情形?」她很快地打斷他的話問。

  「不錯。」他點點頭,心裡佩服她的機敏,「現在回想起來很可笑,是不是?」

 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,舉步往前走。他隨即跟了上去,兩人並肩而行,在旁人看來,顯得更親密了。

  到了李家,李幼文不說話,只把左面房間那道布簾掀起一半,意思是讓他進去。

  章敬康略略躊躇了一下,跨了進去。那房間只有四五坪大,卻放了一張很大的舊席夢思床,李太太正面朝裡躺著,不知是睡著了,還是醒著而故意不理女兒。

  李幼文努努嘴,意思是叫他給她母親打招呼。

  「李伯母!」章敬康喊了一聲。

  李太太的反應非常靈敏,立刻翻過身來,昏花的老眼猛眨著,先是驚愕地仿佛認不清是誰,然後流露出欣喜的神色,而欣喜又忽然變為感傷——在這短短的片刻中,經歷了複雜的感情過程以後,她才想起待客的禮貌。

  「啊——」她說道,「章先生,真沒有想到你會來!」

  「好久沒有來看你。李伯母你好嗎?」

  「啊,啊……」李太太含含糊糊地應著,一面坐起來,低著頭找床下的鞋子。

  有一隻鞋在床角,章敬康想把它拿過來。剛一動念頭,看見李幼文伸出長長的腿,一踢,把那只鞋不偏不倚地踢到李太太面前。

  李太太看了她一眼,不響,趿著鞋下地,說:「章先生,你請坐。」

  床對面就是兩隻舊的籐椅,中間是一張玻璃面竹架的茶几,章敬康和李太太相對坐了下來。茶几上有一把茶壺,李太太揭開壺蓋看了一下,叫道:「阿文,把熱水壺拿來。」

  「你是跟我說話?」李幼文半側著臉,現出不肯相信的神氣回答說,「我還以為你一輩子都不跟我說話了呢!」

  這算是她的報復,章敬康和李太太都瞭解。但李太太不響,李幼文也站著不動,熱水壺沒有拿來,形成一個小小的僵局,章敬康只好站起來服務。

  但等他一動,李幼文卻又搶了先。在她拿著熱水壺沖茶時,李太太問道:「章先生是你去請來的?」

  「不是我,他自己怎麼會來?」

  李太太點點頭,表示滿意,然後轉臉對章敬康說:「章先生,那天真對不起……」

  一句話沒有完,李幼文大聲阻攔:「好了,好了,過去的事過去了。人死了,開追悼會有什麼用?」

  李太太重重地歎了口氣——她拿這個女兒一點沒辦法,只好用這種消極的姿態來表示抗議。

  章敬康對於她的出言不遜,感到很惋惜,很不滿,然而他不便也不敢做出任何表示。

  李幼文大概發覺氣氛不對,悄悄退了出去,從腳步判斷,是出了大門了。

  她一走,章敬康頓時感到壓力減除了。他很瞭解李太太的心理,如果說,她不願理睬李幼文,是她對女兒失望到了極點的表現,那李幼文一把他找了來,她就開始跟女兒說話,顯然是回心轉意。這是母女倆的感情開始恢復的一種徵象。就他的立場來說,無論是對李太太或者對李幼文,萬萬不宜再提過去不愉快的事情,應該盡力勸解,安慰這母女倆。

  於是他說:「李伯母,李小姐的本性實在很好,她對你也很孝順。」

  「她今天怎麼來找你的?跟你怎麼說?」

  「她在我家的巷口等我,叫我來看你。說你因為我的緣故,不理她,她覺得非常難過。」

  「她說了這話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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