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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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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幼文隨即取來幾個搪瓷的碟子,把那些東西一樣一樣倒進去,放在茶几上,又隨手剝了一粒巧克力,塞在她母親嘴裡。 這些小小的動作,在章敬康的心中激起了極強烈的反應。看李幼文這樣活潑可愛,母女間充滿一片溫暖,怎能相信她是一個慣于跟男人打架的「太妹」?又怎麼能相信李太太對女兒竟已傷心得絕望了? 但現實的情景,是他親眼所見,確實體察到的,這是多麼令人嚮往的境界?他有一股壓制不住的強烈意願,願意幫助這母女倆永遠保持著像此刻所見的和諧氣氛。 「阿文,再去買點菜回來,留章先生在這裡吃飯。」李太太說。 「不,不!」章敬康連忙說,「謝謝,我就要回去了。」 「還早嘛,吃了飯走。」說著,李太太站起身來說,「我先去生火,章先生你請坐一會兒。」 章敬康有去留兩難的感覺,按道理說,他究竟還不算熟客,而且主人也沒準備,留他吃飯,或許是客氣的表示,真要留了下來,豈非太不知趣? 但留下來——像現在這樣,靜靜的,只有他們兩個人,正是一個談話的好機會,失去這機會未免可惜。想一想,姑且先坐一會兒再說,好在李幼文還沒有去買菜,到她要出門時,再告訴她不必費事,也還來得及。 時間已經不早,天已漸漸暗了下來,李幼文卻還不忙著去買菜。她坐在她母親原來所坐的位子上,修長的雙腿直直地平伸著,左腳擱在右腳上面,身子往後仰著,把瓜子一粒一粒拋進嘴去,然後聽見「咯碌」一聲,兩片瓜子殼從她小巧的嘴唇中吐了出來,有些落在地上,有些落在身上,她也不去管它。 那副樣子既俏皮又灑脫,章敬康看得忘形了。 忽然,他警覺到自己的失態,定一定神說:「李小姐,你母親今天開始跟你說話了。」 「嗯,」她點一點頭說,「這是你的功勞,謝謝你。」 她的眼睛仍舊看著空中,這樣與人應答,照說是不禮貌的,但他聽到她向他致謝,已大有受寵若驚之感。 「李小姐,」他又說,「我看你也很孝順的。」 「本來是嘛,誰說我不孝順?」 他等於碰了個釘子,又不便把李太太對他說的話告訴她,只好笑笑不響。 「你笑什麼?」她轉臉問,語氣稍稍有些嚴厲。 「我?」他想了一下,說道,「我想不到你對我這樣的前倨後恭,所以有些好笑。」 「『前倨後恭』?這句話好像聽到過的,是什麼意思?」 「這是說,開始很驕傲,以後很客氣。」 「你幫了我的忙,我自然對你客氣。在外面跑的,連這點都不知道?」 章敬康又皺了皺眉,「在外面跑的」,充滿江湖氣息的話! 「你幫我的忙,是不是為了我媽?」她又問。 「是的。」他毫不遲疑地回答。 「這就對了。我希望你把這一點牢牢記住。」 章敬康一時聽不懂她的話,細細一想才明白,這是警告他,不要對她個人存什麼幻想。這使他感到有些慚愧,他對李太太所做的一切,難道沒有一絲一毫想藉故來接近李幼文的企圖在內?這是他對自己都不敢否認的! 「好!」一種大丈夫的氣概,使他毅然決然地做了承諾,「我記住你的話。」 李幼文定睛看了他一會兒,仿佛在研究他的話是否出於真心。終於,她把手伸向他——這是友誼的表示,更有「一言為定,不得反悔」的意味在內。 他們握了手,握得緊緊的,然後不約而同地把手鬆開、縮回。 李幼文站起身來,拍拍衣服,抖落了身上的瓜子殼,再拿腳當掃帚,粗枝大葉地把它們掃開,又拿發刷梳一梳頭發,問道:「你喜歡吃什麼?我要去買菜了。」 「我不在這裡吃。謝謝你。」 「不必客氣,我買現成的菜,簡單得很。」 「不是客氣,我要回去看書。」 「隨便你。」 「我們一起走。」 「好!」 於是,章敬康到廚房去向李太太道別。她殷勤地留他,他也說了許多客氣話。但是,李太太並沒有說任何請他常來玩的話,這還是她原來的原則,並不希望他跟「滿身是刺」的李幼文接近。 一路上,兩人都沒說什麼話,直到十字路口,應該分手時,李幼文才問他:「你是不是願意經常來看我媽?」 「當然。」 「大概什麼時候來?」 「經常會來。」 「不是說這一點。是問你,如果來,是在上午或下午、晚上?」 「總在下午,上完課以後。」 「像今天這種時候?」 「不一定。有時候課多,有時候課少。如果下課太晚,我大概就不會來。」他停了一下,又說,「不過星期天,我在上午就可以來看你母親。」 「好。」她揚揚手說,「謝謝你,再會。」 在歸家的途中,章敬康回憶著這一天下午所發生的一切,有著夢寐一樣的感覺。事情已經過去了,每一秒鐘都是他親身經歷的,而回想起來,卻覺得難以置信。但也因為如此,他的回憶是新鮮的,耐於尋味的。 這以後,他每隔三五天就到李家去一次。李太太就像看待娘家的侄子一般,對他很親熱。但奇怪的是,他從未再遇到過李幼文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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