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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


  說完,他不等她答覆,急急地轉身,沖向門外。荒場上空蕩蕩的,有一群孩子在追逐嬉戲。那些違章建築的簡陋的木板門,大多關著,門上貼了鮮紅的春聯,象徵著平安和希望——這使他的心靜了下來,然而他這才發覺,請醫生要錢,錢在哪裡呢?

  「章先生。」有人叫了他一聲,他認得是李家的鄰居張太太,以前在李家見過兩次,算是彼此認識的。

  「噢,張太太。」他忽然想到這是新年,便又說,「恭喜,恭喜!」

  「你來看李太太?」

  「是的。」他神情黯然地說,「李太太病得很厲害。」

  「唉!」張太太重重地歎了口氣說,「真可憐!你來得正好,我們商量商量。你請等一等,我把這碗年糕湯送進去就出來。」

  目送著張太太端著一隻小鋁鍋,匆匆進了李家,章敬康心裡稍微寬慰了些——李太太倒還不是全然沒有人照顧的。他知道張太太的先生做小生意糊口,境況並不太好,對於李太太不可能有什麼太多的照顧,但僅是那一點溫情,對於李太太應該就是很大的安慰。

  然後他又想到錢的問題。如果柯惠南在這裡,自然可以幫忙,不巧的是柯惠南回馬尼拉過年去了。此外,再想不起可以救急的有錢的朋友,而且又是新年,找人借錢也說不出口。

  那怎麼辦呢?他心裡越煩躁,越不容易想出辦法來。

  忽然,他看到左面有一家人家,閃出來兩個男子,其中年紀較大的一個,捋下戒指和手錶,交給年輕的一個,匆匆囑咐道:「快去!到當鋪裡擺一擺,能當多少就當多少。莊家發霉了,我一定可以翻本。」

  「過年,當鋪不開門!」

  「誰告訴你的?你不懂!過年人人要賭錢,當鋪比平常打烊的時間還要晚。」

  他們的這番話提醒了章敬康。他手上有他父親買給他的表,衣袋中還有支他哥哥剛送他的新鋼筆,兩樣東西當個三四百元總可以,無論如何今天請醫生的費用是夠了。

  因為難題已經解決,所以他能很從容地跟張太太討論問題。她告訴他,李太太在前一天中午突然大量咯血,病倒在床上,但直到傍晚才被去邀她吃飯的張太太發現,當時請附近的尤大夫替她打了一針,並給了藥,病勢才穩定下來。她又告訴他,李幼文從年初一出去以後,一直沒有回來過。

  章敬康不願談李幼文,他認為當前最要緊的事,是瞭解李太太的病,究竟是有怎樣的危險性,才能決定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什麼。

  於是他說:「張太太,我想今天仍舊得要請尤大夫來看看,同時我想最好我能先跟尤大夫談一談。」

  「好的,我陪你去。尤大夫就在巷口。」張太太一面走,一面又說,「昨天看病的診費和藥費,都是尤大夫送的。大家都是鄰居,李太太又窮,看到她的情形,著實可憐得很。可是我們的力量有限,沒有辦法多幫她的忙,真是傷腦筋。」

  「是的,多虧得張太太。以後……」他想說,以後由他來負責。但他憑什麼資格說這樣的話呢?所以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。

  沒有多少工夫就走到了尤大夫的診所,門面相當簡陋。章敬康猜想尤大夫大概是個沒有牌照的密醫,但這時也顧不得那麼多,叩門進去。尤大夫在家,他是個四十多歲的山東大漢,一望而知是極其爽朗的人。

  「尤大夫,」張太太替章敬康介紹,「這位是章先生,大學生,他想問一問李太太的病。」

  「噢,請坐,請坐!」尤大夫自己先坐了下來,問道,「章先生跟李太太是……親戚?」

  「不。」章敬康覺得很難解釋,含含糊糊地答道,「是熟人。請問尤大夫,李太太的病,是不是很危險?」

  「當然很危險。」

  「那麼應該怎麼治呢?」

  「肺病,俗語稱為『富貴病』,除了用特效藥以外,營養要特別豐富。最好能夠到空氣新鮮的清靜地方去靜養,病才好得快。這怕李太太的環境辦不到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他點點頭說,「目前呢?目前應該怎樣治?」

  「使用特效藥。」尤大夫站起來說,「我寫個處方,把藥買來,我義務替李太太治療。」

  「謝謝尤大夫。」章敬康接過藥方說,「我想請尤大夫再去看一看李太太。一方面我去買藥,買好了送到李家來。」

  「你這樣,」尤大夫確是非常熱心,「這些針藥你到南昌街一家藥房去買,我寫個條子你帶去,說明這是我們大家幫人的忙。那裡老闆人很好的,他可以給你打個折扣。」

  尤大夫說完又寫了張條子。章敬康把它跟藥方折在一起,趕緊坐車到南昌街。先找到一家當鋪,把手錶和鋼筆當了三百五十塊錢,然後找到了那家藥房,只半開著一扇門,到了裡面一問,老闆不在家。老闆娘問他:「找老闆有什麼事?」

  「尤大夫叫我買藥,說老闆可以特別優待,這裡有尤大夫的一封信。」

  老闆娘看了信,也看了藥方,說:「尤大夫是熟人,這些藥我們按成本賣,大概八百塊錢的樣子。」

  章敬康心想不妙,他所有的錢連一半都不到,而且也不能完全買藥,得留下一些給李太太做別的用處,於是他想了一下,問說:「這些藥夠多少天用?」

  「十天的量。」

  「我現在錢帶得不夠,先買兩天的量。明天再來買。」

  「隨便你。」老闆娘說。

  兩天的用量,就花了他一百七十元。買好藥又匆匆趕到李家。尤大夫在等他,檢點了他買來的藥,替李太太先打了一針鏈霉素,然後把那些口服的特效藥交給他,詳細指示了服用的時間和劑量。

  等尤大夫一走,張太太把章敬康拉到一邊,悄悄地說:「尤大夫說,肺病會傳染的,在家裡消毒不方便,最好能夠把她送到療養院去。章先生,你有沒有辦法找個不要錢的醫院?」

  章敬康把她的話,很快地在腦中轉了一下:肺結核是一種惹人厭的病。張太太那樣說,自然也為了他們自己的安全。如果不能把病人隔離開來,一定弄得鄰居們怨聲四起,這對病人在精神上是個大的刺激,有再好的藥,也不容易收效。

  於是他說:「李太太的病,對她自己固然很重要,附近的鄰居也很有關係。事情只有大家想辦法一起來解決。我們分頭去打聽一下,再來研究,能不能把她送到什麼肺病療養院去。張太太,你說是不是?」

  「不錯,不錯。我們就這樣辦。」停了一下,她又稱讚他說,「章先生,你真是少年老成,像你這樣才真算得是個大學生。」

  她的說法有語病,但意思很誠懇。章敬康便謙虛了兩句,彼此分手。他仍舊回到李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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