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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


  章敬康猛吃一驚,轉臉望去。他一眼看到了得意揚揚、正在仰天大笑的秦飛!

  時近薄暮,一輪夕陽沒入西方層層雲靄,映出了半天血紅,觸目驚心,心摧膽裂。秦飛直立在河堤高處,兩腿分立,大半個身子嵌入炫目的晚霞,黑黝黝的好像一座古銅浮雕。中興大橋橫在他的胯下,他的身軀像是陡地增高百倍。

  李幼文嚶然一聲,駭怖驚絕地緊緊閉上了眼睛。她魂飛魄散,只剩下了一個虛無縹緲的軀殼,踞坐在原地搖搖晃晃。紅光,灑滿她灰白如死人的臉,灑滿她那件套頭的白色毛衣,灑滿她的淺灰百褶裙。

  章敬康在內心裡激蕩出聲聲厲喝,理智在告誡他自己:別慌,別亂!鎮定,鎮定,再鎮定!他只要流露出一絲怯意,秦飛便會像毀滅之神一般地猛然撲到他身上來。

  他先讓自己全身鬆散、癱軟,然後逐漸地積聚力量,慢慢地直腰站起,擺出最有利的姿態,等待襲擊。他和秦飛都知道,一場生死決鬥已經迫在眉睫。

  秦飛獰望著他和她,驕狂地再度發出勝利者的磔笑。他伸張兩臂,仰面朝天,噴出聲聲哈哈,笑聲驚動了樹叢中藏匿的小鳥,它們受驚地振翅飛逃。

  章敬康屹然直立,兩眼緊瞪著秦飛的每一個動作。受訓時期,隊長百戰餘生的經驗之談重複地在他耳邊繚繞:「勝利屬於最後發笑的人!」

  他非常沉著,非常鎮靜。他沉著鎮靜地移步後退,他亟需佔有一個有利的地勢。

  「你們所談的話我全都聽見了。」秦飛驕狂地伸手指指點點,「你!你!你們所說的每一句話!」

  這些全都無關緊要,章敬康不理不睬,他先觀察情勢,好像秦飛也是單槍匹馬,他並沒有帶幫手來。

  那麼,問題就簡單得多了,只要闖過這一關,打垮秦飛,他便可以把李幼文帶走,按部就班地實行他和趙警官的計劃,找到人證,將秦飛這一幫人一網打盡。

  他的鬥志更加高昂了。

  「姓章的,好小子,天堂有路你不走,地獄無門你闖進來,你想出賣我們哥兒們。哈哈!今天你算是栽定了,你給我好好地記住,」他瘋狂地大喊,「明年今天,正是你的周年祭!」

  章敬康僵硬的面肌抽動了兩下,算是笑了笑,他想起上一次打敗秦飛的經過。

  秦飛自以為很有把握,居高臨下,一個餓虎撲羊,他想利用自己的衝力加強擊出的第一拳的力量。但是章敬康看得真切,霍地揚臉閃身避開。秦飛立腳不穩,踉蹌了一下,向前僕倒。這時章敬康已經站定腳跟,大喝一聲,右手五指拳曲,用盡全身之力猛向秦飛的背心一推。秦飛跌跌撞撞地栽倒在草地上,那個姿勢,正是狼狽不堪的所謂「狗吃屎」。

  然而他總算身手矯捷,忽地一個翻身,由僕俯轉為仰身。他用迅捷的手法,從褲腰帶上掏了一下,跟著「克嘞」一聲,一把亮晶晶的彈簧刀握在手中。

  章敬康正在錯愕,李幼文恰好在這時候蘇醒,她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淒厲呼喚:「秦飛,你不能殺人!」

  「哈哈哈哈!」秦飛又一陣尖銳刺耳的狂笑,兩腿一縮,他已經蹲在地上,啪的一聲,重新恢復攻擊姿態,彈簧刀像蛇舌般冒了出來,淡江夕陽,在刀身沐上一片紅光。

  李幼文又在驚駭欲絕地狂喊了:「敬康,小心哪!」

  秦飛的動作比她的喊聲更快。李幼文的話剛一出口,他已一躍站起,右手緊緊地握著刀柄,直向章敬康的胸前刺去。

  「啊呀!」李幼文發出一聲令人心膽俱裂的悲呼,也不知道她從哪裡來的力量,她的身體像一枚炮彈似的從地面反彈起來,一彈就彈到了秦飛和章敬康的中間。

  「哎喲!」

  一聲嬌呼,秦飛愣了一愣。章敬康心碎成片。李幼文的身體一陣搖晃,她擋住了秦飛鋒利的刀刃。秦飛鋒利的刀刃刺傷了她的右臂,鮮血從她的白毛衣裡汩汩地溢流出來。

  「幼文!」章敬康悲慟萬分地大叫一聲,伸過雙手,準備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軀。

  就在這生死不容發的時刻,秦飛看到了血,那鮮紅斑斕的血,那汩汩流出的血。血紅的天,血紅的淡江流水,血紅的李幼文,和那件血紅的白毛衣。他殘酷暴戾的本性在這一刹那間發揮到極限,他血脈僨張、心臟猛跳、激動得幾近瘋狂。他驟然一聲厲呼,右手一緊,刀尖朝向章敬康毫無防備的小腹猛力刺去!

  血的刺激,使秦飛陷入瘋狂,他把受了重創的章敬康當作發洩狂癲的刀靶,他目眥盡裂,眼球上面密佈著紅絲。他猛力地揮舞手裡的彈簧刀,刀尖涔涔地滴著熱血。他一刀,又一刀,再一刀,動作敏捷得簡直辨認不清,每一刀都深深刺入章敬康柔軟的腹肌。

  「敬康!」李幼文迸出一聲震耳欲聾的慘呼。

  死神攫去章敬康以前,他的神情是無比恚憤,無比英武,而且是無比莊嚴的。他猝不及防,連續挨了致命的三刀。他沒有呻吟,也沒有驚叫。他雙手仍然搭在李幼文的肩頭,三次猛刺,三度搖搖欲墜,鮮血從三道傷口噴湧如泉,濺滿了李幼文的半條灰裙。他的兩手開始漸漸地鬆弛,健壯的身體又是一陣劇烈地痙攣。可能是他掙扎著想要說什麼,喉頭咯咯作響。他突地怒目奮眥,頸脖徐緩地右轉,他轉向那個已經在膽怯驚駭了的卑劣兇手,用深切憎恨嫌惡的目光,狠狠地瞪他一眼。

  火辣辣的目光穿刺進秦飛的內心,劇痛,留下一道永遠無法磨滅的烙痕。

  甚至來不及再去深情覷看一下李幼文,章敬康身體一旋,忽地栽下河堤。轟然一聲巨響,水花四濺,他半截身子跌入紫波。河水浸滿他死不瞑目的眼睛,那兩隻充滿憎恨的眼睛,永遠睜著。

  秦飛的意識逐漸清醒,他目瞪口呆,滿臉驚悸,整個身體僵如一塊頑石,他滑稽可笑地保持最後一次襲擊的姿態,右手握刀,左手叉開,兩腿彎曲,肩背低傴。李幼文屈膝跪倒地面,雙手捂面地以額抵地,長髮垂散在綠茵叢裡,一陣晚風吹來,拂織幾許光怪陸離的網罟。

  西天更趨陰暗,絳紫的晚霞鑲著濃黑的邊,意味著暗暗長夜即將來臨。蕭瑟秋風低掠河面,漾起粼粼的濁波。濁波加重油濃漿,聚凝著斂動,斂動。斂動的濁波予章敬康最後一絲撫慰,輕揉他的長髮,於是長髮披散開來,隨著濁波嫋嫋蕩漾。

  腹部的鮮血在汩汩地流,在一彎砂地旁,蜿蜒地流成一股鮮紅的涓涓細流。西門町的燦爛燈火倏然亮起,姹紫嫣紅射來隔岩,暮霞、晚霞,倒映得姹紫嫣紅,河水又呈濁暗,然而那股涓涓細流終於流向河面。淡江,有一縷淺紅。

  流水嗚咽,在為枉死的章敬康,流著不盡的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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