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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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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帝知道了,這必是太子得到風聲,深恐廢立,遣張衡來求情。哼!皇帝在心裏冷笑;決定先敷衍一下。「好吧!」他說,「太子有甚麼話,且先說與我聽,再作道理。」 於是,張衡俯首直趨御榻;抬頭一看,榻後屏風,伸出一隻細白如女人樣的手,彷彿懸在半空裏,久久不動。 張衡定睛注視著。他無視於皇帝,而皇帝卻從他眼中直看到他心裏。「宣華!」驚悸的皇帝突然狂喊。 淒厲的殘響未終,那隻細白的手輕輕跌落;張衡像隻獵犬樣直撲皇帝,伸雙手緊扼他的喉頭。 皇帝挺身掙扎,其勢猛烈,不像個衰病的老翁;灰白的臉,一下變成豬肝似的紫紅色;眼珠努出;喉間擠出嘟嚕、嘟嚕的怪聲。這一切都是張衡所從未見聞過的,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發軟,無法捏斷皇帝的最後的一口氣。 於是,那隻細白的手又出現了,緊緊地握著,有力地揮動著…… 忽然,眼前一陣大亮,閃電劃過,隨後是一聲暴雷,震得大寶殿嗡嗡作響。「要遭天譴了。」張衡的心在發抖,雙足一軟,跪在御榻前面。 他的手,自然是鬆開了,可是皇帝也不會再動了! 喧嘩的雨聲如沸騰的抗議;砰然一聲,大風排闥直入,捲起重帷,搖動燭燄,呼呼地向癱作一團的張衡咆哮發怒。接著,禁鐘初動,低沉幽遠,彷彿向天下一百九十郡、一千二百五十五縣的黎庶報喪;皇帝賓天了! 楊廣徐步出現。「建平!」他叫著張衡的別號,伸手相扶,「請起來!」 「太子!喔,不,陛下!」張衡俯伏在地上,期期艾艾地說,「臣張衡叩賀!」 「請起來,請起來。建平!你我富貴不相忘。」 「臣不敢。臣無功足錄。」 「快起來!」楊廣不耐煩了,「國有大變,你還像狗樣爬在地上,這算甚麼?」 張衡如夢初醒,想起還有許多大事要辦,掙扎著站了起來;把從御榻上摔落的漆枕放回原處,然後取一床黃羅夾被,蓋沒了大行皇帝的遺體。 「『遺詔』呢?」楊廣問。 「臣已準備了,在臣身邊。」張衡答。 「放到該放的地方去。」 「遵旨。」張衡把三道偽製的遺詔,放入金匱玉匣。 於是楊廣在東宮召集群臣,涕泗橫流地宣佈大不幸的凶聞,一時搶天呼地,莫不號咷大哭。 「請太子節哀順變!」群臣之首的上柱國尚書左僕射越國公楊素,收淚發言,「國不可一日無君。伏乞開讀遺詔,順天應人,即登大位。」 楊廣含淚點頭,跪在群臣之前。張衡肅然側立,開啟金匱玉匣,宣讀「遺詔」: 第一道:兵部尚書柳述、黃門侍郎元巖,心懷叵測,暗蓄逆謀,逮交大理寺嚴訊議罪——等張衡剛讀完這道「遺詔」,群臣還在驚愕之際,東宮士卒已把柳述和元巖掩住嘴拖了出去。 第二道:庶人勇,人神所棄,賜死。 第三道:說「皇太子廣」「仁孝著聞,堪成朕志;」如果「內外群臣,同心戮力,以此共治天下,朕雖瞑目,何所復恨?」又囑咐:喪禮「務從節儉,不得勞人。諸州總管刺史以下,各率其職,不須奔赴。」 「嗚呼!敬之哉,無墜朕命!」張衡拉長了聲調,搖頭晃腦地終於唸完了他自己的得意手筆。 於是在群臣拭乾眼淚,手舞足蹈的歡呼聲中,楊廣即位,自定年號為「大業」。 於是,一個物慾極重,而強自矯飾的獨夫;富有天下,縱欲惟恐不足的荒謬瘋狂的時代開始了! 於是,一個仁人志士,自救救人的時代也開始了! ▼第一章 七月的關洛道中,一片荒涼。在李靖看,有生氣的祗是他所騎的那匹白馬;馬蹄敲打著堅硬的黃土地面,單調的聲響,更增添了幾分淒涼寂寞的意味。舉目望去,大地如死;人,人都到那裏去了呢? 「人!」李靖在心中感嘆地自答:「這年頭隨時隨地可死!」死於開運河、營宮室的沉重的勞力壓榨,死於師出無名的征高麗,死於饑饉,死於瘟疫…… 自一早離開東都洛陽,整天水米未曾沾牙——年歲荒得連打尖的地方都不容易找到;天色不早,今夜的宿頭不知在那裏?一身衣服,被汗濕透了又乾、乾了又濕,已不知幾次?喉頭尖辣辣地,乾澀得連唾沫都沒有了。馬,不住地揚一揚頭,發出短促的嘶叫;李靖知道牠在向他抗議;牠亦早該有牠的一份清水食料了! 「可憐,」他拍拍馬的脖子,嘆口氣說:「唉,你也是生不逢辰!」 忽然,隱隱傳來一陣鑼聲,李靖抬頭看去,發現遠處有一片房屋,頓覺精神一振。「快走吧!」他對馬說,「有了人家,總可以弄點吃的、喝的!」 於是他微叩馬腹,放轡頭跑了下去。一進鎮甸,大路北面就是一家小店,他下馬喊道:「店家、店家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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