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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四


  始終平靜的虯髯客,就算是鐵石心腸,也不能不為眼前這番深厚的情義所打動,他略略感到眼眶潤濕了,很快地眨了兩下,陪笑道:「人生得一知己,可以死而無憾。有你們今天這樣待我,我就算不虛此生了。不過,凡事要顧大局,負責任;自下潼關,義軍聲勢大振,再與河東會師以後,西窺長安,東下洛陽,中原一定,楊廣如釜底游魚,不亡何待?當此緊要關頭,你們怎可抽身?為全私義,不顧大局,則一切咎戾,都由我起;徒然叫我良心不安,豈非愛之適足以害之?」

  「三哥!」張出塵捉住了他話中的漏洞,理直氣壯地質問:「你說要顧大局,負責任,那麼,你這飄然一走,豈非不顧大局,不負責任?叫我們不可抽身,自己卻抽身走了,這話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的吧?」

  「一妹,妳責備得有理。不過,妳祗知其一,不知其二,我在這裏,已經沒有用處了……」

  「那有這話?」

  「妳聽我說完。」虯髯客又歡喜、又傷感地握著張出塵的手說:「一妹,妳記住我的話,一個人不管多麼高傲,自己心裏要有分寸;自己騙自己的人,一文不值!未遇藥師和世民以前,我雖久已聞名,卻以為才具遜我甚多,為友,是我幫手;為敵,不足為懼。其實不然!而況藥師跟世民再加在一起,那足可應付一切了。有我不多,無我不少,不是投閒置散,便祗可供奔走。一妹,妳不願這樣子委屈妳三哥吧?」

  這話,卻祗有李靖能夠駁他:「不然!運籌帷幄,我自信可與任何人爭一日之短長;行軍統馭,世民自然是大將之才,但統籌全局,決大疑、定大計,非三哥莫屬。」

  虯髯客不斷搖頭,大不以為然:「你錯了!」他說:「你僅許世民為將才,太小看了他。世民深沉英武,還有一項最大的長處,為你我所不及;他的肚量如海,善善能用——祗看劉文靜好了,以你我的性格,不能用劉文靜,他能用;就算用了,劉文靜對你我不會死心塌地,而對他,真是一片血誠。藥師!」虯髯客停了一下,極嚴肅的提示:「這是人君之度。」

  李靖和孫道士都沉默了。都在回想著虯髯客的話,也都有一種迷惘而驚異的感覺。他們到此刻才真正瞭解虯髯客,以及由虯髯客而真正瞭解李世民。一腔熱血、一顆赤心、一副義膽,粗豪的虯髯客情重如山;此刻才知道他還有海樣深的智慧。如炬的目光,照澈了前因後果,也看清了他自己的路——

  也許有一條路,是他所忽略了的。李靖在想,「三哥,」他毫不遲疑地把他的想法說了出來:「自古馬上得天下,不能馬上治天下。安邦定國,儘有發抒抱負的機會,帝業不成,何妨作個名相?君權與相權並立,宰相平章國事,自有權衡,平生理想,不愁不能實現。三哥,我知道你是有理想的。」

  虯髯客笑了,是那種搔著癢處的舒暢的笑,「藥師,你不愧是我的知己。」他說,「然而,你還未深知——我一直想跟你從容作十日的長談,苦無機會;今天,你看到我的心裏來了,我無妨稍為說一下。何以我不能居於人下?因為我的想法和作法,不能為在我之上的人所接受。我相信,我要說了出來,怕連你們都不能同意。」

  「何以見得?」張出塵覺得事有轉機了,好歹要附和他的意見,便可把他留了下來,於是興奮地催促著:「三哥,你說嘛,快說!」

  「我要說了,你們一定認為我匪夷所思。」虯髯客微笑著答說。

  「不會,決不會。」張出塵極堅決地保證。

  虯髯客的笑容慢慢收歛了,微仰著臉,眼中閃現著深沉而略帶幻想的光彩,用一種老師宿儒,剖析哲理的徐緩清朗的聲調說道:「『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,唯有德者居之。』那大公無私的境界,我嚮往了二十年了!自從夏商以來,天下成為一姓之私,爭相殺伐,於是,國泰民安,便難永期。我曾自誓,如果我得了天下,一定把天下公諸天下人。若以為我有治國的才德,委以重任,我自然當仁不讓;否則,另外選賢與能。我呢,日出而作、日入而息,祗守他的法,便不必怕帝力的干涉。要這樣重見唐虞盛世,才是我千秋萬世,名垂不朽的第一等事業!」

  這一說,張出塵豈僅認為他匪夷所思?簡直震驚了!得了天下不做皇帝,世間那有這種人?

  「你們想,我做宰相,那個皇帝肯聽我的主張?別說皇帝,你們也未見得會贊成我。」

  「不,三哥,我贊成。」張出塵大聲回答。

  「那是因為我是妳的三哥。」虯髯客笑道:「換了別人說這番話?妳會贊成嗎?」

  張出塵沒有話說了。

  「三哥,你這番抱負,真是曠古絕今。不過陳義過高,怕五百年以內,都無實現的可能。」

  「豈僅五百年?」虯髯客負手仰望著遙遠的南方,自語似地說:「也許千年以後,才有位大智慧、大魄力的豪傑之士,能做此石破天驚的大舉動!」

  他那超然物外,跨越兩間的先知姿態,直印入李靖夫婦和孫道士的心底深處,永難磨滅。他——這位粗獷豪放,看來胸無城府的三哥,心思竟關注在千年以後,無怪乎把及身的富貴,看做過眼雲煙。這胸襟的開放,使得他們都感到再要勸虯髯客留下來,談甚麼做皇帝,做宰相,已是一件毫無意味的事了。

  就這時,拴在城門口的那匹黑衛,昂首長鳴,再看到虯髯客那長行必攜的革囊和朱紅酒葫蘆,驀地驚醒:虯髯客要走了,遠遠地走了!富貴可以看做浮雲,這份比天倫之愛還深厚的情感,卻是再也割捨不斷。

  「你們送我出關吧!」虯髯客也有些強笑似地,「小黑在催我了!」

  李靖和孫道士都黯然無語,張出塵卻是心如刀割,不由得顫聲說道:「三哥,你真的要走?」

  這實在是句無意義的話——沒有一點點意義,完全是情感;不管虯髯客如何提得起,放得下,這時也不免迴腸蕩氣;他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盈盈欲涕的眼,側過臉,撫著她的肩說:「一妹,妳向來是很伉爽,看得破的人。」

  「怎麼看破呢?三哥,我管不住我的心;我不能叫我自己不想著你。」

  「慢慢就好了。有藥師安慰妳——你們有許多大事要辦,把心思放到那上面去,就不覺得甚麼了。」

  「出塵!」李靖也勸她,「妳別這樣子,反叫三哥難過。」

  「對了!」虯髯客接口又說,「一妹,我勢在必行。妳如果待我好,該讓我瀟瀟灑灑,毫無牽掛地上路。」

  「是!」張出塵被提醒了,拭一拭眼淚,儘量放鬆了臉上的肌肉;她要高高興興送他的行,就像他祗是去探親訪友,乘興出遊那樣——她知道,在此刻,她唯一能報答她三哥的,就是如此了。

  於是,孫道士提起了那酒葫蘆和革囊,領先自馬道下城去。虯髯客安詳地舉著步;李靖夫婦一左一右追隨在他身邊。

  「三哥!」一直沒有說話的孫道士,站住腳,面無表情地開了口:「你到底上那裏?告訴我個準地方;等我幫藥師攻到了長安,我找你去。」

  「你不能走。」虯髯客笑道:「劉文靜的花招最多,祗有你能制得了他。」

  這一說,大家都哈哈大笑;在此黯然魂消之際,這笑聲是奇怪的、難得的,然而也是淒楚的。

  「真的,三哥!」張出塵說:「你倒是說個準地方!」

  虯髯客沉吟了一下,搖首不答。握著嘴輕聲打個唿哨,那匹黑衛得得地跑了上來,虯髯客微微一躍,便已穩穩地坐在驢背上面。

  「快牽馬來!」張出塵慌張地吩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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