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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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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老頭兄,我倒又要跟你說了;有人在『北瓦』看見小官。」 「瓦」是杭州特有的一種地名。因為南渡軍士,來自西北,都是單身,官府特設官妓,為軍士消解寂寞。聚合之處,叫做「瓦舍」,或稱「瓦子」,是通人所題;來時瓦合,去時瓦解,片刻之歡,兩不相妨。久而久之,瓦舍便如長安的平康坊,勾欄曲巷,是浮蕩子弟流連忘返之地。 杭州城裏城外,瓦舍共有十七處之多;最大的一處,就是「北瓦」,亦名「下瓦」,在施全刺秦檜的眾安橋,內有勾欄十三座。朱重在此出入,做了何事,自是不言可知了。 「你這話是真的?」 「那個來騙你?」蘭花沉下臉來,將桌子一拍,起身便走,一路走,一路說:「莫非倒是我來說假話挑撥你們父子不和,真正氣數!」 看樣子絲毫不假!不過,瓦子是個銷金窩,朱重一向省儉,一文錢都捨不得亂花,倒說會到北瓦去揮霍,似乎不像他的為人。再說,他又那裏來的錢揮霍? 此念一動,立刻警覺,而且不敢怠慢;一瘸一拐地直到櫃房。朱重正在算賬,急忙起身,喊一聲:「爹!」走來相扶。 「我來看看賬。」朱老十在錢櫃上坐下來問道:「結到昨天為止,現錢存多少?」 「流水賬在這裏。」朱重看了一下說,「結到昨天為止,現錢應該有現銀一百五十兩;『會子』九十二貫。」 「會子」就是錢票。錢是論貫算的,一貫值錢半兩;九十二貫折成四十六兩。朱老十便即問道:「錢櫃裏應該有一百九十六兩銀子?」 「是的。」朱重答說,「今天生意不壞,收進二十幾貫,還沒有入櫃。」 「我不管今天;先拿錢櫃裏的盤一盤。」 「那、爹,你請櫈子上坐。」 原來店裏的規矩,錢櫃與賬桌相連;管賬就以錢櫃作為座位,所以必得朱老十移身,才能開櫃。朱重從身上取出鑰匙,打開錢櫃上面的活板;白花花三個銀錠,每錠五十兩,一目了然,不用盤點,要點的是「會子」。 會子印得極講究,四周是亭臺樓閣,仕女人物的精細花樣,中間空出一小塊,以便臨時填寫數目,自一貫至二十貫不等;當然還有官府的大印;另外還有不為人知的隱密記號。朱墨錯雜,不易偽造。 朱重做事細心,會子按照錢數多寡,疊得整整齊齊;但拿到手裏,剛只看了一下,頓時顏色大變,失卻平時從容的神態了。 「咦!」他抬起頭來,眼望著空中思索:「明明記得是兩張嘛!」 朱老十立即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。心裏冷笑,表面卻無動靜,看他再說些什麼? 「明明二十貫的有兩張,怎麼只剩了一張?」 「怕是記錯了!」朱老十說,「你倒點了總數再說。」 一點總數,更覺心慌;不但二十貫的「會子」少了一張;五貫的也少了兩張。 「遭賊了!」 「恐怕是家賊!」突然有人接口;父子倆轉眼去看,正是邢權,倚柱而立,靜靜地在看熱鬧。 他那眼色,朱老十倒還不覺得什麼;朱重卻有不寒而慄之感。那樣冷、那樣銳利;冷到他心裏,也刺到他心裏了。 還能說什麼?朱重心裏在想,鑰匙只有兩把,一把拴在義父褲帶上;一把是自己片刻不離身的。雖不知道邢權使何手段,偷了三十貫錢;但責任都在自己身上。 「阿重,我想不到你變了!」朱老十顫巍巍地站起身來,傷心地低語:「會變得這樣子。」 朱重只是傷心欲絕;為了剖白,有無數的話要說,但一齊阻塞在喉頭,反而隻字不出。 「不要生氣!」蘭花走上來攙扶朱老十,「氣壞了身子,自己吃虧。又不是嫡親的,何妨看開些。」 一聽這話,朱重將堵在喉頭的話,都嚥了回去;只覺手足發冷,茫然地、淒涼地,又回到當年哀苦無告的境遇中了。 朱重本來是汴京一個銀匠秦良的獨子;母親早已去世,父子二人,相依為命。宣和年間,金兵南下,攻打汴京;秦良帶著兒子,倉皇逃難,到得杭州,染了時疫,來不及請醫生,便已一瞑不視,留下一個十三歲孤兒。 清波門外開油店的朱老十,沒有兒子,又新死了老伴;便收養了這個孤兒,改姓不改名,叫做朱重。朱老十將他視如親生;朱重也如對生父般孝順朱老十。那知父慈子孝的四年恩義,竟是假的! 「店中生意清淡,用不著兩個人照管。」朱重盤算了百十遍,方始開口,「如今讓老邢坐店,兒子情願挑擔子出去賣油。賣多少,繳多少,一重生意兩重做;爹看好不好?」 看他這般情甘委屈!自願退讓,朱老十不由得想起他平時的許多好處,心下倒有不捨之意,便答一聲:「等我想想再說。」 到夜來,蘭花受了邢權的調教,在枕頭上跟朱老十說:「他那裏是願意挑擔子出去賣油?前兩年還好;後兩年偷銀子做私房,身邊積攢得有餘了;又怪你不與他定親,心裏怨恨,特意出這個花樣。你當他還肯幫你?他要自己去討老婆,做人家;那裏還記得你養了他四年?」 朱老十的耳朵軟,把蘭花的話,隻字不遺地聽入耳中,記在心頭。過得一夜,氣還未消,嘆口氣說:「我把他當親生的,他這樣子存心,天都不容他!罷、罷,不是自己骨肉,到底黏連不上,由他去罷。」 於是包了三兩銀子,將朱重叫了來;打發他走路。 「你我父子一場,緣盡了。當初我三兩銀子葬你老子;如今再送你三兩銀子,也是個有始有終。冬夏衣服,上下舖蓋,你都帶了去。但願你自己爭口氣,成家立業給我看看!」 「爹,爹!這是,這是怎麼說?」 朱老十不理他,狠一狠心往裏便走。朱重哭著趕了上去;不道邢權使壞,趁地上油潤滑膩,朱重腳步踉蹌之際,裝作勸架,衝出來拿他的衣服一拉再一鬆,朱重合撲一跤,跌落門牙、滿嘴是血。 朱重知道了,即使義父仍肯收容,日子也過不下去;只好拭一拭血跡,朝房門拜了四拜,收拾行李,黯然而去。 ***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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