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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


  劉四媽心中一喜,難得她自己來求,正好從中操縱;只是表面上卻不便熱中,便淡淡地說:「我也不能算不相干的人,你另託別人為是。」

  「只有姨娘最合適。他並不曾見過姨娘,便好算是不相干的人。」

  「也罷!」劉四媽沉吟了一會說:「這件事急不得。我與他素無淵源,憑空上門,他先就起疑心了,那裏敢說真話?」

  美娘總當劉四媽只要允承了,必有辦法;聽得這麼一說,不免失望。心想,這件事如何不急?定要想個一兩日內就能見分曉的法子來。

  法子還是劉四媽自己想出來的,「美娘,」她說,「我倒有個計較,你看使得使不得?」

  「請姨娘說來看。」

  「我權且充一回媒婆,上門說媒。倘或秦小官與你有了嫁娶之約,自然一口拒絕;那時我再套他的真話出來。」

  「好,好!」美娘欣然稱賞,「此計大妙。」

  「你先不要高興。」劉四媽有意澆她一盆冷水,「如果他竟開口問我,是那家的小娘子,今年幾歲,品貌如何?那一來,他跟你媽媽說的話,就是千真萬確的了!」

  「他敢!」美娘雙眉豎起,「果然如此負心,我不饒他。」

  「不饒他又奈得他何?」

  美娘一時無從回答。果然如此,莫非上門去痛責他一頓。轉念又想,這是絕不會有的事;便笑笑說道:「是的,無奈他何!只好讓他負心。」

  這是死心塌地信任秦朱重的模樣。劉四媽心想,不要費心機使了好些手段,到頭來全然無用。這不是陰溝裏翻了船?沒好處不說,傳出去道是一個號稱「女蕭何」的劉四媽栽在嫩雛兒手裏。這個面子丟不起。

  就這一轉念間,劉四媽決定耍一番覆雨翻雲的手段;當下說道:「美娘,若是他負心,我也替你不服氣;總有法子奈何得他。要緊的是畢竟要探出他的真心話來;我又有個計較,你看使得使不得?」

  「姨娘的主意必是好的;請再說來看。」

  「他如果一片真心向著你,那是再好不過。倘或嫌你的出身,情願另娶,自然會細細問我;我就照你的模樣說一遍,他能不動心?一動了心,便盼望相親。那時,你躲在屏風背後;聽他說些什麼?豈非真心畢露?」

  這一計是更好了!不過,美娘相信絕不會有這樣的事;所以極有把握地說:「姨娘就去試一試看。反正,姨娘這一去,必可水落石出。」

  「說得是!必可水落石出。」劉四媽又說,「不過有句話我說在前面,這是個巧妙機關;若是他一動了疑心,就辦不成了。這三日之內,你且按兵不動;免得無意之中洩漏,到頭來,仍舊試不出真假。」

  「是!我聽姨娘的話。」

  「說完了我就動手。今天晚了不必說;明天我就去說媒試他,結果如何,你後天來聽信息。」

  「是!多謝姨娘費心。」

  「好說,好說!」劉四媽笑道,「我這個劉媒婆與眾不同,別的媒婆只怕說不成;我是只怕說得成。」

  ***

  「請問,那位是秦小官人?」

  「我便是!」秦朱重從賬桌後面起身,隔著櫃台打量這個中年堂客,穿戴極其闊綽,還帶著個小丫頭,但不像官宦人家的內眷,便即問道:「請問貴姓?找我秦朱重,為了何事?」

  「我姓劉。花魁娘子美娘,是我姪女兒。」

  美娘怎會有此一位長輩?秦朱重楞了一會,突然想起,頓時滿臉歡欣地說:「想來是劉四媽?」

  「原來秦小官也知道我。那就不算冒昧了。」

  「言重,言重!劉四媽請裏面坐。」

  秦朱重親自領路,將劉四媽引入當初款待過王九媽的那間客座;也是一樣的叫人買點心,擺果碟,張羅得手忙腳亂。

  「不用費心。只怕將來叨擾你秦小官的日子有得是。」劉四媽說:「今日受人之託,有樁大事來談;請秦小官不必鬧這些虛文,靜下心來:聽我細說。」

  「是!」秦朱重親自捧了一盞茶,雙手奉上,「四媽先請用茶,且歇一歇再說。」

  「多謝!美娘眼力不差,果然一表人才,善於體貼。」

  「四媽說得好。」

  「我倒要請教,秦小官怎會知道有我這一個人?」

  「是聽美娘談起,四媽那番十從良的道理,真正顛撲不破,走遍天下,沒有勝得過的。」

  「秦小官也說得我太好了。」劉四媽笑得十分高興;不過一轉眼笑容便已收斂,「今天我正是為美娘從良之事而來的。請問秦小官,你對美娘到底如何?」

  有說有笑;談得好好地,忽然如此鄭重其事;秦朱重立即又生警惕,心想美娘說過,這劉四媽極工心計,又善詞令,死的都能說成活的;今日必又是受了王九媽之託,來探查真相。俗語道得好:逢人只說三分話,未可全拋一片心。反正一切有美娘作主;此刻犯不著跟她說真話。

  說假話在他是件難事,所以想了一會才答說:「不瞞四媽,我倒是有心仰慕;怎奈是妄想!」

  一聽他開口第一句,劉四媽便知他要中圈套了,「如何說是妄想?」她說,「美娘聽我之勸,如今覓著如意郎君,是個了從良、樂從良;天上掉下來的艷福,人財兩得,推都推不掉,怎說是妄想。」

  有「人財兩得」這四字,秦朱重更起戒心,「四媽,」他說,「美娘倒跟我談過,也不過隨便一句話。我自己要想一想,是何身分;怎娶得起美娘?」

  「這話錯了!美娘嫁了你,自然拿私房出來添你油行的本錢;至於辦喜事,當然也是用美娘的錢來買風光。說不到娶不起的話。」

  「我不是這個意思——」

  「不是這個意思,是什麼意思?」劉四媽搶著問道:「莫非是顧慮美娘用錢散漫慣了的,將來居家過日子,不會節儉?」

  「倒也不是這話。」秦朱重自己在想,不是這話是什麼話呢?這樣隨口應答,漫不經心,何以自圓其說?

  他還在懊悔時,劉四媽卻去逼緊了問:

  「不錯!只要美娘有私房,助你把爿店開得轟轟烈烈,熱熱鬧鬧;家務自有老媽、丫頭操作,她不知勤儉、不會打算,也不要緊。是我想錯了。」

  「是的。有些微的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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