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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


  「你是說,」王九媽問道:「放她一條路。是不是?」

  「是啊!放她一條路,多少還可以讓她孝敬幾文;讓她這樣子憂憂鬱鬱,到後來變成痰症,那個敢娶她?你不是要養她一輩子?」

  這種事在門戶人家亦尋常得緊;都為養母的心太狠,逼得粉頭或者上吊,或者發瘋。倘是上吊,少不得要吃人命官司;即或發瘋,也是無窮的累贅。不過,就憑美娘這樣耍一耍賴,便嚇得請她自便,似乎於心不甘。

  「凡事退一步想。」劉四媽又勸她,「退一步想不是壞事,也不會吃虧;只看你自己怎麼做?」

  「不會吃虧」四個字,最能打動王九媽,「妹子,」她急急問道:「你倒說個道理我聽聽。」

  「道理很淺近,你當她親生女兒,她當你親娘;秦賣油忠厚老實,能幹巴結,將來一定會發達,那時拿你當嫡親丈母娘看,自然要養你的老。九阿姊,俗語說的『愛妻敬丈母』,半子之靠的一個好女婿,著實比個好兒子還要好。為啥,兒子雖好,枕頭邊還有個人;兒媳婦跟婆婆不和,兒子再孝順,也只得六七分。如今就算秦賣油孝敬六七分;加上美娘孝你五六分,合起來就是十二分了!你何樂不為?」

  王九媽聽得心花怒放;雖覺得劉四媽言過其實,卻想不出有什麼話可以質疑,嘆口氣說:「妹子,我真是服了你了!死的能說成活的。」

  「這件事麻煩得很呢!儘管你倒答應了,我還沒有把握。」劉四媽將個頭搖得博浪鼓似地,「不是憑勸一勸,就能勸得回來的。」

  「這,這又是什麼道理?」

  「總怪我當初藥下得太重了。陳家花園那天,秦賣油的話說得太絕;不然,她也不會這麼傷心。」

  「那,那就索性說破了它。」

  「說破了它,她也未見得肯相信。而且,你我做長輩的,這樣子算計她;她難道有個不恨的?」

  王九媽啞然半晌,無奈而又不甘地說:「照此看來,莫非我們這件事倒做錯了?」

  「現在也不必去論那個錯;要想法子挽回。九阿姊,你且不要急,放出耐心來,百般容忍,讓她自己覺得心裏過意不去,事情才好著手。」

  王九媽點點頭;忽然想起,「妹子,有件事,我先要告訴你。」她說,「巧兒是她的心腹,她如果派巧兒進城去一問;就像變戲法的那方黑布抖了開來。這一點不可不防?」

  劉四媽想了一會說:「不要緊!正要她派巧兒去問;問過了再來問你,就正好收服了她的心。」

  於是劉四媽密密地教導了一番;王九媽心領神會,欣然告辭。

  也不過前後腳,等她出門;劉四媽送客回來,還未走到後進,秦朱重倒已瀟瀟灑灑地來了。

  人來了還有禮物,是兩端綵緞。見此光景,劉四媽便知來意,原來汴梁傳來的風俗,倘或相親不諧,致送綵緞,名為「壓驚」,實為道歉。另外一端,當然是送與劉四媽的謝禮。

  「四媽,」他說,「今日特地來道謝。」

  「謝我什麼?」劉四媽佯作不解地問。

  「多謝四媽作媒。何家小娘子才貌雙全,不過,」秦朱重陪笑說道:「只怕八字不合。這兩端綵緞,一端送四媽;一端託四媽轉送何老爹壓驚。」

  劉四媽不作聲,臉色陰沉地好一會,方始說道:「秦小官,只怕你自己耽誤了?」

  「這,八字不合,實在——」

  「你莫弄錯,我不是說何家的婚事,是說美娘。」

  「美娘,」秦朱重仍舊執著原來的想法,「可是不敢高攀。」

  「今日之下,你還不與我說真話!你要知道,王九媽待美娘宛如親生,看得你忠厚老實,有心招你做個女婿,將來好有半子之靠。你怎麼不說心裏的真話;連我面前都瞞著?」

  秦朱重聽得這話,心裏七上八下,弄不清楚她的話是真是假,只支吾著說:「我卻沒有這個意思!」

  「你闖了大禍了!」劉四媽說,「過一天,巧兒會來問你,你自己跟她分辯去!」

  連巧兒居中傳話都知道,想來美娘已為這兩個積世老虔婆收服,自己倒不要上她們的當,好歹等見了巧兒再說。

  不過,「四媽,」他問,「怎的是闖了大禍?」

  「你往後就知道了。是福不是禍,是禍躲不過!秦小官,我有句苦口良言勸你,老實人休說假話,莫弄花巧;不然一定害人還害了己。」

  劉四媽又指著綵緞說:「何家本來也不打算與你結親,無須送綵緞壓驚。至於送我的謝禮,無功不受祿,權且寄在你那裏;到有一天你要謝媒了,卻不是一端綵緞打發得我的!」

  一番話說得秦朱重遍體冷汗,靈魂出竅,結結巴巴地說:「我倒不知道九媽是真意!」

  「不是真意,還是假話不成?」劉四媽搶白:「你也不想想,拿這些假話哄你,是為了什麼?」

  「我只當九媽是要拿話套我?」

  「咄!你這個獃子!」劉四媽指指戳戳地說,「九媽要拿話套你;莫非我也幫著她拿話來套你?」

  「這——」秦朱重唉聲嘆氣,欲言又止地,悔恨之情溢於詞色。

  劉四媽卻非將那句話逼出來不可:「說啊!」她冷冷地催促著,「秦小官人。」

  「實不相瞞,」秦朱重到底說了真話,「我也只當四媽是幫著九媽來套我話的。」

  聽得這一句,劉四媽頹然倒在椅上,半晌作聲不得;這自然是一種做作。而秦朱重看在眼裏越發悔很;原來劉四媽並無此意,真正是看走眼了。

  「錯到底了!」劉四媽絕望地說,「都當你是老實人,不會說假話;誰知道說到假話,死不回頭,真正害死人!」

  「四媽,」秦朱重急急問道:「你說什麼?」

  「我說你害死人!你害了美娘,害了九媽;也害了我!」

  秦朱重臉脹得通紅,心裏七上八下;有個疑問,卻不敢說出口,害四娘、害九媽猶可說,怎會害到她身上?

  「美娘這兩日人都不大對了——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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