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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三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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聽得這話,王九媽放心了;美娘的一顆心卻提了起來,臉漲紅了,一時竟無話可答。 「可有這話?」 「沒有!」美娘答說,「我沒有說過這話。」 「縱無此話,也一定有此意思。」劉四媽接口說道:「秦小官是照你的意思行事,依我說,事到如今也要怪你,不能怪他。」 這番話說了美娘心裏,低頭不語。見此光景,劉四媽與王九媽,對看了一眼彼此都知道,事情又可以收放由心地在操縱了。 「不過,話又說回來,若說你媽媽會看中秦小官,真心想把你嫁他;招個養老送終的女婿,這話,不但你不信,連我也有些——」 這故意不說完,便是個暗號;王九媽便霍地起身,氣吼吼地說:「美娘不識我真心,也還有可說;你我幾十年老姊妹,竟也信不過,是那裏說起?我拿樣東西你看。」 說完,起身便走。劉四媽自然知道她要去拿的是什麼東西;卻裝作不知,故意懊喪地說:「你媽媽也動氣了!你趕快跟了去勸勸她;幾十年的老姊妹,一句話破臉,我心裏也很懊悔。」 「姨娘說得是,」美娘果然匆匆忙忙地追了上去。 由於劉四媽聲聲催促,急得令人發慌;美娘的腳便也加快了,衝進廂房,王九媽正在開箱子;行戶人家的禁忌,切莫去看人家的箱籠,因而美娘站在門口,先咳嗽一聲。 「你來得正好!有樣東西,只怕你自己都不曾見過。」王九媽說,「你來看。」 走到面前,她已從箱子裏取出一張折得方方整整的桑皮紙,遞到美娘手裏;打開一看,只唸得一行,便心頭一酸,清淚滾滾而出。 那一行字是「立賣契人卜喬,為流落異鄉,貧病交迫,價賣親生女瑤琴事」。當初卜喬原是偷賣美娘,及至本人知曉,騙子早已逃得不知去向;所以這張賣身契,真如王九媽所說,美娘本人亦未見過。 今日初見,想起汴梁逃難,父母失散的光景;塵封的往事,抖開來卻猶活畫如見。接下來再想起流落煙花,開頭的種種苦處;直到如今,還受吳八浪子的作踐,幾乎性命不保。幸而遇見秦朱重,方喜終身有託,誰知仍舊拿身家不清白,作為不能迎娶的藉口;雖說並非真心,但若無這一點洗不清的污跡,又何致於白白裏受此羞辱。害來害去都害在這張紙上;美娘真想把它扯個粉碎,卻又怕王九媽翻臉相責,硬生生把一團怒火怨氣,壓了下去。 抖著的雙手,強自將自己的賣身契看到煞尾,不想發現了一件奇事,「立賣契人卜喬」的名字,與下捺的手印,竟然一筆塗銷了。 「這、這——」美娘問道:「媽媽,這是,怎的?」 「你想呢?」王九媽說,「還不是我自己塗掉的。」 美娘大出意外,睜大了眼問:「什麼時候?」 「總不會是此刻吧?你倒看看墨跡,乾了一個多月。」 「媽媽,」美娘覺得必須問得一清二楚:「你是為什麼?」 「為什麼,你還不懂?我拿你當親生女兒了,還留著這張紙幹什麼?我怕你看了傷心,所以不曾告訴你。」 這話就不對了!既然賣契已經塗銷,又怕她傷心不告訴她,然則留著這張廢紙幹什麼?這不是說不通的一件事? 話雖如此,美娘卻不願朝壞處去想;畢竟賣契塗銷,還她自由之身,是件應該感激的事。想到這裏,美娘雙膝一屈,跪了下去。 「媽媽,你老人家是我重生親娘;女兒孝養你百歲到老。不過,凡事皆遵媽媽訓誨,一件事,須容女兒自己作主。」 王九媽不道劉四媽教的欲擒故縱這一計,竟有如許效用,不覺又驚又喜,急忙一把拉了她起來,攬在懷裏,頭靠著頭,兩個身子晃來晃去,竟似親熱五、六歲的小女兒一般。 一面親,一面輕輕拍著她的背說:「乖女兒,莫說一件;媽媽事事讓你作主,十件、百件都由得你。」 「我不要十件,更不敢要百件。」美娘抬臉問道:「媽媽你必得許我!」 見她如此鄭重,王九媽倒有些起疑;轉念又想,總不是什麼性命交關的事,不妨許了她再說。 「使得!你說。」 「媽媽從今再休提從良二字!」語聲未落,她卻又趕緊改口,「不!如今承媽媽銷了我的契紙,本是良家了,那裏還從什麼良。媽媽只再休提我嫁人的話!」 「怎麼?」王九媽愕然,「男大當婚,女大當嫁,莫非你就不嫁人了?」 「正是!」 「這是什麼話?你亂鬧了!」 「我不是亂鬧。我也不辯白,好在媽媽已許了我了。」 這種平靜而固執的語氣,最教人無奈;王九媽楞了好一會,慢慢將她放開,起身說道:「你來!這件事與你姨娘去說。」 美娘不作聲,摺好契紙,捏在手裏,跟在王九媽身後,回到自己臥室;劉四媽笑吟吟地問:「美娘,勸得你媽媽不生氣了?」 「我今日才知道我媽媽的一片心。」美娘笑說,「今日當著姨娘在這裏,我說一句,從今以後,我拿我媽媽當親娘,事事依從,孝養送終,只一件事由得我自己,媽媽也許了我了,請姨娘做個見證。」 「那個許了你了!」王九媽抗聲相爭,「件件可依,獨獨這件,萬萬不能!莫非我到了七老八十,連個外孫都抱不著?」 聽得這話,劉四媽已知因頭;便笑笑說道:「你們娘兒倆先莫鬧,到底是怎麼一回事,且從頭說與我聽。」 美娘不知道廢契之事,原是劉四媽所教;便將賣身契攤開在桌上說:「媽媽恩深義重,拿我的這張紙塗銷,還我一個清名分。媽媽怕我傷心,先不肯將這張給我看;剛才是姨娘都信不過媽媽,她老人家才開箱子,取這張紙來作個有心成全的證據。媽媽說拿我當親生女兒;我自然也當媽媽是重生親娘。不過,我也不瞞姨娘說,這張紙確是傷透了我的心,多少隱痛,都由這張紙而來;自從見了這張契紙;『賣身』兩字猶如打在牛羊身上的火印,在我心裏再也消不掉了。嫁了人也日夜不安,不如不嫁。」 劉四媽想不到有這麼一個變化,一時無從駁她;定神想了一下,覺得這件事急不得,只能平心靜氣,一層一層地又勸又駁,直到她無話可說,方能回心轉意。 於是她問:「美娘,你不嫁要做什麼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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