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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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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這麼一個「不情之請」,李紳大出意外;公文中說得明明白白,委託蘇州、杭州兩織造衙門,各辦絲棉襖兩萬,價款亦由江蘇、浙江兩藩司衙門分墊。李紳又何得擅作主張? 李果本性喜歡急人之急,看李紳面有難色,體諒到他處境確有無法應命之苦,便開口替他解圍。 李煦字旭東,門客都稱他「旭公」!李果很率直地說:「旭公,此事非縉之兄所能作主;得另作計議。」 「『吾從眾』!」李煦將身子往椅背上一靠;雙手相疊,擱在鼓起來的肚子上。 他這個姿態是李紳看慣了的;只是感想不同。當李煦精力旺盛時,出現這樣的姿態,自然而然地會使人感受到他作為一個最終裁定者的權威;而此刻白髮滿頭,與他的雙目炯炯不甚調和,所予人的感覺是,他在求援,他渴望著能有一個使他一手經理這批軍服的辦法出現。 就為了這一感覺,李紳提出一個他本人不喜歡的建議:「我想,或者可以跟孫三叔商量,請他自己表示,拿這個差使,讓給大叔一個人來辦。」 所謂「孫三叔」即指杭州織造孫文成。「這是釜底抽薪之計。」李果接口:「我贊成。」 「宜士先生以為如何?」 沈宜士是典型的「紹興師爺」的派頭,三思而言,言必有中;此時先喝口酒,拈塊風雞咬了一口,咀嚼了一會,方始開口。 「李、曹、孫三家如一家,這件事情孫家情讓,實在算不了什麼。不過,其中有一層關礙,只怕孫家肯讓,浙江的巡撫跟藩司也不肯讓。」沈宜士略停一下,又說:「列公請想,大將軍派下來的差使,誰不想巴結?」 畫龍點睛在最後一語。座中無不恍然大悟。浙江這個差使辦好了,不見得有何好處;但如轉到江蘇來辦,不知其中有此情讓的委曲,只道浙江怠慢這個差使,倘或撫遠大將軍因此惱怒,浙江的織造、巡撫、藩司的前程,當然就此斷送了。 「看起來不行了!不過,」李煦皺著眉說:「如果有這八萬銀子週轉,我的幾個關都可以過去了。」 「法子不是沒有。」沈宜士慢條斯理地說:「這個法子叫做讓利不讓名。表面上,孫織造承辦,暗地裏將浙江的款子轉過來;東西由這裏辦好,悄悄送到浙江再裝船。不過,也不能全數拿過來,浙江自己要辦一部分,才能遮人耳目。」 「是,是!」李煦眉目舒展地說:「此計大妙!如果文成肯讓四分之三給我最好;不然就平分著辦。」接著叫一聲:「縉之!」 不必明言,便能意會;李紳慨然答說:「孫三叔那裏,自然我去商量。時不宜遲,我明天就走。」 「也不必這麼匆忙。」李煦急忙說道:「你好好歇幾天再說。」 「事情要辦就得快。」李果插進來說:「我陪縉之兄一起去走一趟,順便逛逛西湖。」 「這倒也使得!」 李煦說了這一句,隨即離席,親自關照二總管溫世隆,將他平日來往揚州、鎮江、常州各地的一艘坐船,趕緊收拾乾淨,帷帳衾褥,皆備新品;又分派隨行的廚子聽差,直以上賓之禮相待。 回到席間,愁懷一去;天公恰又作美,來了一場陣頭雨,炎暑頓消、神清氣爽,酒興談興,更加好了。 話題很自然地落到撫遠大將軍恂郡王身上。李果問道:「都道儲位已定;都道皇上有禪位之意。縉之兄,你如今是大將軍麾下的上客,朝夕過從,想來總知道這些至秘極密?」 李紳笑道:「既是『至秘極密』,我何可妄言,不過儲位已定,實在已算不了什麼秘密。皇上的硃諭,我亦見過一通,諄諄以寬厚御民為勉,期望大將軍能作仁君的意思,是很殷切的。」 「既然如此,去年萬壽節前,太倉王相國奏請建儲,何以又獲嚴譴?」 「這是皇上的深意。一建了儲,東宮體制在諸王之上;歲時令節,諸王見太子行二跪六叩禮,你想恂郡王的同母兄四阿哥雍親王,心裏是什麼味道?」 「雍親王為人尖刻。」李煦插進來說:「不立恂郡王為太子,一則是這一來體制所關,無法跟弟兄親近;再則就是怕雍親王心裏不服。皇上深謀遠慮,計出萬全。大清朝福祚綿長;真正我輩何幸而逢此盛世!」 說罷滿飲一杯,大家也都陪他乾了,李果一面為大家斟酒;一面問道:「縉之兄,禪位之說如何?」 「這一層很難說,不過皇上早已下了好幾年的工夫,把他即位以來的大事,按年追敘,以備嗣君奉為南鍼。或許等皇上將這件大事辦妥了,還要當個幾十年的太上皇,亦未可知。」 「這可真是自有載籍所未有的盛舉!縉之兄,我倒還要請教。恂郡王到底有何長處;皇上何以獨鍾意這位阿哥?」 李紳想了一下答道:「皇上鍾意於恂郡王,就因為他跟他的同母兄雍親王,是極端相反的性情。」 原來恂郡王賦性仁厚,從小對兄恭敬,對弟友愛,因而最蒙父皇鍾愛。自從太子兩次被廢,弟兄之間公認的,最能幹的皇八子乘機而起,居然獲得原來擁護太子的一班椒房貴戚、元老重臣的支持;弟兄之中,包括皇長子、皇九子、皇十子,以及現在的恂郡王,亦無不傾心。眾望所歸,賓客如雲,儼然東宮氣象了。 但在皇帝看,皇子中最不合繼承大位資格的,就是皇八子。因為他的出身不好,生母良妃是籍沒入官的罪人之女;如果他做了皇帝,皇三子誠親王、皇四子雍親王,還可能有皇五子恒親王,都不會甘服,束甲相攻的骨肉之禍,必不可免。 還有一層為皇帝所深惡的是,皇八子的福晉,既妒且悍,所以皇八子一直沒有兒子;如果是他繼承了皇位,一傳而絕,將來選取嗣子,必生嚴重的糾紛。因此,凡有大臣稱道皇八子賢能,即不為皇帝所喜;但另一方面,卻又用皇八子管理內務府,用意在顯示他的這個兒子,可為人臣,不可為君。 見此光景,頗有自知之明的皇八子,絕了想君臨天下的念頭,決定在兄弟之中,挑一個人去支持,以成擁立之功,長保富貴安樂。 他心目中有兩個人,一個是皇九子、一個是皇十四子。結果挑中了後者;最大的原因是,迎合皇帝的心理。 這一來,就更加強了傳位於皇十四子的決心;因為皇八子眼前讓賢,將來自必盡心輔佐,外而治國,內而消弭骨肉間的猜疑,有他參贊,更可放心。 「總而言之,皇上認為只有傳位給恂郡王,才無後患。當然,恂郡王的德與才,亦足以成為明主。加以年力正富,一旦接位,起碼有三十年太平天下。」 「有道理,有道理!」久未發言的沈宜士連連點頭;然後提出一個疑問:「民間的大戶人家,如果遇到這種承家頂門戶的大事,總也要找幾個大兒子商量商量;不知道跟幾位親王商量過沒有?」 「問得好!」李紳答說:「照我猜想,誠親王、雍親王、恒親王,還有皇七子淳郡王都商量過的。」 「照此說來,乾坤已經大定。將來一朝天子一朝臣;縉之兄飛黃騰達,指日可期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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