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茂陵秋 | 上頁 下頁 |
| 四 |
|
|
|
朱是朱彝尊,陳是陳其年;四十年前同應制科「博學弘詞」,名動禁中,是有清以來兩大詞家,但最早合刻的詞集,卻謙稱「朱陳村詞」。李紳也喜愛這兩家詞的;所以聽得李鼎的話,頓有喜得知音之感,興致更好了。 「那麼,就地風光,有首『高陽台』,你總記得吧?」 「怎麼不記得?只要船過這裏,我總會想到這首詞。」 「你唸給縉二爺聽聽。」李鼎說道:「詞韻又是一種,有些仄聲,要當平聲用;請縉二爺指點指點你。」 琴寶點點頭,朗聲唸道:「『橋影流虹,湖光映雪,翠簾不捲春深。一寸橫波,斷腸人在橋影。遊絲不繫羊車住,倩何人,傳語青禽?最難禁,倚遍雕欄,夢遍羅衾。』」 等了一會,不見他再往下唸,李鼎便催促著說:「這是前片;過片怎麼不唸?」 琴寶用他那如小鹿般的眼睛,很快地向李紳看了一下,陪著笑說:「不必再往下唸了吧?」 「為什麼?」李鼎不解;李紳亦不解。 「你倒想,縉二爺去看那位繡春姑娘,總得有個好兆頭吧!」 這一說,兩李恍然大悟。原來朱彝尊的這首「高陽台」,寫的是康熙初年一段淒絕的故事。詞前有一篇小序:「吳江葉元禮,少日過垂虹橋,有女子在樓上見而慕之,竟至病死。氣方絕,適元禮復過女門,女之母以女臨終之言告葉,葉入哭,女目始瞑。」前片所詠,完全是「見而慕之」的光景;過片一開頭便寫「明珠佩冷,紫玉煙沉」;而據說繡春多病,琴寶怕兆頭不佳,所以不願往下唸。 李紳卻不在乎,「你的心思真多!」他說:「我沒那麼多忌諱!」 既然這麼說,琴寶便又往下唸:「『重來已是朝雲散,悵明珠佩冷,紫玉煙沉。前度桃花,依然開遍江潯。鍾情怕到相思路,盼長堤,草盡紅心。動愁吟,碧落黃泉,兩處難尋。』」 唸得聲調清越,感慨多於悲傷;李紳點點頭說:「很好,你的唸法,符合朱竹垞的原意。不過有幾個字,你不該輕輕放過。」 「是!請縉二爺教我。」 「拿過片來說,『悵明珠佩冷』的『悵』;『盼長堤』的『盼』;『動愁吟』的『動』,都該唸得重。詞中凡是單字領起的句子,都要用去聲;這樣才響,才能振得起精神。我想,你唱曲子的道理也差不多。」 琴寶拿他舉的例證,低聲唸了幾遍,果然不錯;喜孜孜地說道:「我真得拜縉二爺做老師!」 師雖未拜,李紳倒是在音韻上很指點了他一番。把酒傾談,又聽琴寶倚著李鼎的笛聲,唱了兩段崑腔,一套北曲;李紳自道領略了類似姜白石的「二十四橋明月夜,小紅低唱我吹簫」的情趣。 「『波心蕩,冷月無聲。』」李鼎指著水面,也唸了句姜白石的詞,「馬上就天亮了,回船趁早涼趕路,正好一睡睡到平望。」 *** 平望不過吳江縣屬的一個鎮,但卻是水陸要衝的碼頭。運河自此南下,經嘉興直達杭州;另有一條支流,經過震澤到湖州的南潯──海內最富庶的一個村鎮。 這一帶是東南膏腴之區中的精華;亦為絲產最多最好的地方。農家五荒六月,正當青黃不接之際;唯獨這太湖東南,六月裏新絲上市,家家富足,時當午後,鎮上到處是紅通通酒醉飯飽的面孔。 李家兄弟不必下館子,有蘇州織造衙門的一家發了財的機戶作東道主。此人姓吳,發了財捐了個九品的職銜;家裏奴婢成群,都叫他「老爺」。李鼎開玩笑也叫他「吳老爺」;李紳厚道,照往常一樣,管他叫「老吳」。 「老吳,」他說:「你不必張羅。第一,天熱,只想清淡的素齋吃,越清淡越好;第二,我們今天晚上住船上,連夜開船,晚上趕路涼快些。」 「是了,縉二爺,你老跟鼎少爺聽我說。第一,要吃齋不必在舍間,我帶兩位爺到個『曲徑通幽處,禪房花木深』的地方——」 「唷!唷!吳老爺,」李鼎笑他:「出口成章,真不得了!幾時變得這麼風雅了?」 老吳臉一紅,靦然笑道:「八十歲學吹鼓手,跟我孫子的先生在唸唐詩。」他緊接著說:「第二,我不敢多留,留兩位爺住一天。」 這兩件事,在李鼎無可無不可;李紳卻有難色,尤其是第一件。原來平望、震澤一直到嘉興,盛行所謂「花庵」;老吳所說的「『曲徑通幽處,禪房花木深』的地方」,即指此而言。李紳在蘇州多年,往來江浙,自然也隨喜過這些地方,本無需擺什麼道學面孔。但此來訪舊,懷著嚴肅的補過心情;同時繡春修行之處,又是一座極重清規的家庵,如果未見繡春,先逛花庵,忒嫌褻瀆,所以遲疑著無法作答。 李鼎多少是瞭解他的心情的,慫恿著說:「紳哥,你也太不灑脫了;目中有尼,心中無尼。怕什麼?」 這是套用「目中有妓,心中無妓」的說法,「八十歲學吹鼓手」的老吳也聽懂了。一拍光禿禿的腦袋,雙手合十,一臉惶恐地說:「罪過,罪過!」 樣子有點滑稽,琴寶忍不住掩口胡盧;李鼎便又說道:「紳哥,你不是最佩服蘇東坡?東坡如在此刻,一定說:『吾從眾!』」 「好吧!」李紳無奈,「既然你們都贊成,我亦不反對!」 「那就請吧!」老吳舉手肅客,「府上的大船不必動了,我陪兩位爺坐了小船去。」 「不忙,不忙!有件事先得有著落。你請過來,聽我細說。」李鼎拉著老吳到一邊問道:「有個萬壽庵在那裏。」 「在鶯脰湖邊。」老吳答說,「這個庵沒有花樣,住持淨因老師太的清規嚴得很!」 「我知道,我且問你,金陵曹家有個丫頭在萬壽庵,你知道不?」 「怎麼不知道?是曹家震二奶奶面前得寵的丫頭,不知為什麼,尋死覓活要出家?」 「喏!就是為縉二爺。其中有一段情——」 由於要靠老吳設計,能讓李紳在清規謹嚴的萬壽庵,與繡春一晤;李鼎不能不將他們的「那段情」明告老吳。原來魏大姊突出奇兵「俘獲」了李紳,給予繡春的感想是,人心險巇,處處陷阱,只有清淨佛門,才是安身立命之處,因而出家之念,益發堅定。同時斬釘截鐵地說:如果曹老太太一定要她回府,唯有以死相謝。 在震二奶奶,正要她有此堅決的表示;終於說動馬夫人,在曹太夫人面前,極力進言,成全了繡春的志向。同時又怕在近處或者還脫不了曹震的掌握,所以很費了一番安排,才拿她送到以戒律整肅的萬壽庵來安頓。 當然,關於曹震的那一段,李鼎不必細敘;魏大姊的作為更可不談;他只是想讓老吳知道,李紳與繡春有這麼一段舊情,如今也不是想打她什麼主意;只為了恩怨糾結,希望面對面說個清楚,作個了斷。 |
| 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|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