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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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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此,迭有上諭,嚴禁王府差官,擅赴各省招搖生事;而且定下兩條律例,一條是:凡皇子差人外出,督撫奏聞。如無兵部勘合而擅索船馬者,即行參究,詐騙者正法。地方官私自供應,革職治罪;督撫隱匿不報,降二級調用。另一條是,皇子差人採買物件,應將差去之人留住,一面將情由聲明所指稱之皇子,並將物件呈送。 這是為了防止假冒,如果確為皇子所遣差官,自然另作別論。不意蘇州府公事公辦,要照上諭辦理;而凡此治園林、立戲班、雇護院,都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,倘或據實上奏,也許天顏震怒,八阿哥胤禩會受嚴責。所以佛林說蘇州府是「開攪」。 巴顏阿賦性平和,拙於交際;只好知難而退,來請教佛林。照佛林的脾氣,不是好打發的人,只為離京之前「八阿哥」一再交代:萬萬不能惹是非!故而忍下這口氣,只求讓巴顏阿能夠交差。 「請放心!」李鼎滿口應承,「我一定能讓巴大爺圓滿交差。擅做砌末的人,現成就有在那裏;搭假山要胸有丘壑,六七十年前的好手是嘉興人張南垣,他有個孫子,能傳祖業,我明天就託人去接頭;會武的,有點難,蘇州府不出這種人材。不過也不要緊,可以到江寧去找。」 「那就重託了!」巴顏阿接口說;站起來抱拳作了個揖。 「言重,言重!交給我就是。」李鼎緊接著問道:「佛四爺,你還記得妙紅不?」 提到「妙紅」二字,佛林的表情很怪,先呈驚喜之狀,漸變躊躇之色,復歸平靜之態;點點頭說:「咱們先說兩句私話。」 聽得這話,巴顏阿很知趣地站了起來;「我可要洗澡去了!」他說:「失陪,失陪!」 「對了!」佛林說道:「你舒舒服服洗個澡,等著我;回頭有你的樂子。」 「是了!我聽你的招呼。」巴顏阿向李鼎又說一句:「失陪。」隨即轉身而去。 佛林看他去遠了,方始低聲說道:「我在京裏聽說,你老太爺近年的境況不怎麼好?有這話沒有?」 李鼎是紈袴子弟,最好虛面子;兼以年輕臉皮薄,一聽他這話,臉就紅了,含含糊糊地答說:「也不怎麼樣。」 佛林世故甚深,看出他的心理,正色說道:「你跟我說實話。」 實在是個很好的機會,但李鼎不善於哭窮訴苦;依舊是打腫了臉充胖子的脾氣,「自然不比前兩年。」他說:「不過,也還過得去而已。」 「既然過得去,我可要老實說了。我這趟差使,你想必已經知道了。八爺有一萬兩千銀子在你老太爺那裏,我想支一半。」 聽得這話,李鼎既喜又悔!喜的是佛林所求不奢;悔的是自己不說老實話,否則也許三千銀子就能打發,而且還的是正項,亦就是拔了一部份債務。這跟為了過關,白墊上四千銀子,大有出入。 不過亡羊補牢,亦尚未晚;一轉念間,硬著頭皮說道:「佛四爺,不瞞你說,情形雖還不錯;不過江南是所謂『五荒六月』,青黃不接的時候,現款調度比較難;家父預備了四千銀子在那裏,不知道你老能不能先湊付著花?」 「嗐!」佛林微有不滿;率直說道:「老弟台,這就是你不對了!我拿你當自己人,請你說老實話;你怎麼跟我耍花招呢?」 李鼎惶恐異常,竟訥訥然地無法辯解,只是脹紅了臉,連連認錯;反倒使佛林自悔言重,不免歉然。 「好了,好了,說過就算了,我就使四千銀子吧!不過,」佛林提出條件,也是請託:「你得替我辦兩件事。」 「是的!」李鼎定定神答說:「只要力所能及,唯命是從。」 「一件公事,一件私事——」公事就是禩貝勒想買兩名侍婢,要貌美如花,要性情柔順,要禮節嫻熟,這都還不難;難的是要天足。否則,不合旗下的規矩,而且小足伶仃,趨走不便,何能當差? 「這怕不容易!」李鼎面有難色,「江南人家女兒,不纏足連找婆家都難;大腳丫頭非醜即蠢。而況時間又是如此侷促。」 「重賞之下,必有勇夫。」佛林答說:「多花幾文,多雇人去找;以蘇州人材的出色,我想亦不見得沒有。」 「好吧!勉力為之。佛四爺,請你再說私事。」 「私事就要談妙紅了。」佛林率直說道:「我想把她接出去。」 「原來是要為她贖身!」 李鼎心想,這件事也很難辦;妙紅的假母是勾欄中有名的厲害腳色,慾壑難填,只怕兩千銀子都辦不下來。果然如此,難題又落在自身;因為很顯然的,佛林自有那一萬兩千銀子的憑藉;方才承諾「只使四千銀子」,無形中有個附帶條件,此數能讓他了卻公私兩事。否則,就不是這樣好打發了。 轉念到此,他已完全瞭解,只要將他的差使辦妥當;復能償他的藏嬌之願,欠禩貝勒的一萬兩千銀子,縱不能一筆勾銷,眼前的這個關,坦然可過。然則佛林的公私兩事,亦等於就是他的家事;能省得一文便有一文的好處。 於是李鼎凝神細想了一會說:「佛四爺,你這件私事,我一定替你辦妥當。不過你得聽我的。」 「好啊!只要你有這句話,我為什麼不聽你的?」 「我也不是見識、閱歷能高過佛四爺去;只是本地的花樣,懂得多一點兒而已。」李鼎要言不煩地說:「如今頂要緊的一件事是,你老先不能跟妙紅見面。」 「喔!」佛林有些怏怏然的模樣了:「你能不能說個道理我聽?」 花叢中奧妙無窮,其中的道理要講清楚了,便等於一部「北里志」。而李鼎又臨時起意,打算著先向妙紅的假母探探口氣;倘或獅子大開口,竟連還價亦無從還起,便要出之以勢劫的下策。要這樣做,就必須滴水不漏,極其隱秘,所以佛林不宜與妙紅見面,免得引起驚疑。 當然,這話一時還不便說破;李鼎只這樣答道:「無非怕人家居奇之意。佛四爺若要好事成雙,一勞永逸,眼前必得忍一忍。」 「好吧!忍吧!」佛四爺嘆口氣,「那麼,今天幹點兒什麼呢?」 「只不過不到妙紅家,別處還是可以去。」 聽這一說,佛林不再那麼愁眉苦臉了;當即打發一個跟班去看巴顏阿;如果沐浴已畢,便好一起去尋芳覓醉。 *** 蘇州的十里山塘,與秦淮舊院齊名。八十年前,中原殘破;而一江之隔卻是紙醉金迷的樂土。桃花扇底,烽火不驚;曲院河房,不知有多少名公鉅卿的韻事在流傳? 當時秦淮的名妓,身價雖高,煩惱亦多,或者為情所累,或者為債所逼,或者惡客仗勢嬲纏;每每以十里山塘為逋逃藪,至今土著指點,還能辨識何處是陳圓圓被劫之處;何處是董小宛避債的高樓? 這衣香鬢影飄拂在曲檻迴廊中的上塘、下塘,佛林是舊遊之地;巴顏阿卻還是初次見識。李鼎有意炫耀,多走了幾家;每到一處,鴇兒、姑娘無不笑臉相迎,「大爺」長、「大爺」短地令人應接不暇。鶯聲嚦嚦的吳儂軟語,佛林還聽得懂幾句;巴顏阿一竅不通,只覺得好聽,綻開既厚且寬的嘴唇,笑容沒有斷過。 走到第五家,迎出來一個鴇兒,約莫三十五六歲,皮膚很黑,但鼻直、口小、眼大,看得出年輕時節是煙視媚行的尤物;招呼過了李鼎,看著佛林問道:「這不是佛四爺嗎?」 開出口來,說得是京腔;李鼎欣然說道:「行了,就這裏吧!巴大爺有個可談的人了。」 接著,李鼎居中指名道姓;鴇兒姓邱,年輕時的花名叫秋雯,現在都稱他邱姐。巴顏阿亦是如此稱呼。 邱姐經營的這座勾欄,一共有六間房;最大的一間在樓上,已有人定下了。李鼎好面子,要邱姐設法跟原客疏通情讓。費了好半天工夫,居然辦到了。於是,李鼎面有得色地肅客上樓;在東首一間,前後打通,南北窗戶、面東的屏門;此時湘簾高捲,門戶全開,晚風滿樓,宿汗全消,佛林大為讚賞。 到此自然卸去長衫;邱姐親自帶著人照料,熱手巾擦背,冷手巾擦臉;然後奉茶敬果;張羅半天,卻始終未見姑娘露面,佛林可有些忍不住了。 「咱們找幾個人瞧瞧吧?」他向李鼎說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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