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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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蘇州人稱洗澡為「淴浴」;這是勾欄中的隱語。有些紅姑娘或者由於鴇兒好賭成癖;或者因為本身揮霍無度,以致纏頭雖豐,仍然一身是債,於是假作從良,以代償債務為唯一的條件;所願既遂,多則一年,少則三月,就會不安於室,終於下堂,重張艷幟。無債一身輕,恰如出浴之初的感受,所以名為淴浴。 這本是迫不得已的下策;但在心黑手辣的鴇兒如蘭桂姐,則藉此作為歛財的手法。妙紅嫁過湖州一個年已半百的富商;她得假母秘授,床笫之間,別具媚術;富商旦旦而伐,不到半年,百病叢生。富商的胞弟、長子都主張遣去妙紅;富商本人也醒悟了,自知有妙紅在側,必不永年;為了保住一條老命,倒也願意忍痛割愛。 那知蘭桂姐教導之下,妙紅卻哭哭啼啼,難捨難分;一面哭,一面自訴心事,前路茫茫,飄泊無依,是何了局?富商恍然大悟,倒過來跟她說好話,談條件;三千銀子替她贖的身,結果再花三千銀子,方得了此一段孽緣。 「鼎大爺你想,一去一來,還我自由,平空得了兩筆身價銀子;這種好買賣,天下世界那裏去找?為此,蘭桂姐念念不忘,總還想照樣來一回;那裏就肯輕易將妙紅放走?」 李鼎將他的話從頭想了一遍,所覺得不解的是:「妙紅是怎麼個想法?莫非甘受蘭桂姐利用;還是有什麼好處,譬如詐騙來的錢可以分一份?」 「這就不大清楚了。不過以蘭桂姐的為人,說能分一份給妙紅,那就變成新聞了。」 「照這麼說,妙紅又豈能甘心?」 「不甘心又有什麼法子?」花面狐說:「蘭桂姐的姘頭是吳縣的捕快。」 「虎邱不是長洲縣該管嗎?」 「是的。」 「那就不怕他了!」李鼎壓低了聲音問:「你能不能想個法子,把妙紅弄出來;倘或要長洲縣出面,我可以想法子。」 聽得這話,花面狐先不作答,只拿灼灼雙眼,盯著李鼎看;臉上的表情,無聲地道出了他心裏的話:「想不到有身份的大少爺,亦會有此無賴行逕!」 李鼎倒被他看得心裏有些發慌,催促著說:「怎麼樣,行不行?不行,咱們再想別法。」 「行是行,不過要妙紅肯聽話。」花面狐又說:「不但要肯聽話;而且要她自己心甘情願,這件事才做得成功。」 「這一層先不去說它;我且問你,如果要做,應該怎麼做法?」 「當然先要拿長洲縣上上下下打通。然後,妙紅找個理由去告狀,譬如說養母虐待之類。縣官判了准她擇配,那時當堂把她領了出來;願嫁誰嫁誰,那個也不能干預。」 李鼎盤算了一會問道:「譬如說,有人替姑娘贖身,鴇母獅子大開口,不准她從良,這能不能告呢?」 「這當然可以。只要縣官成全,很可以援用逼良為娼的法例去辦,不過,為了穩當,妙紅應該另有一套說法。」 「怎麼說?」 「要說蘭桂姐指使她去淴浴;她不肯做這樁壞事,所以蘭桂姐有意獅子大開口,想把人家嚇退。」花面狐又說:「如果蘭桂姐不就範,就把已經淴過一次浴這件事抖出來;教她吃不了,兜著走!」 「這個辦法好!」李鼎由衷贊成,「可收可放,容易操縱。」 「辦法多得很;只要妙紅聽話,始終不會改口,怎麼辦都可以。如果妙紅心向著鴇兒,那就神仙也沒法子。」 「好!這一層我來弄它清楚。」李鼎又問:「如果妙紅肯倒肯,膽小不敢出頭,能不能把她接出來,遠走高飛?」 「這話就很難說了。蘭桂姐當然會遞狀子。告她捲逃,告——」花面狐突然縮口。 「你是說告我?」李鼎問說:「告我什麼?」 「自然是告鼎大爺仗勢強搶。」花面狐提醒他說:「這個名聲很難聽噢!」 李鼎知道,不但名聲難聽,罪名也很重,就不再說下去!另外換了件事談,想買兩個面目姣好,卻須天足的女子,帶進京去作朱門的侍婢。 這是個很可以撈摸幾文的機會,花面狐不覺精神一振;但聽李鼎說事須迅速,須在十天、半個月之內辦成,不覺又冷了心。 「這很難,要慢慢去訪,心急不得。」 「那就請你多託幾個人去找。」李鼎想起佛林的話,便又說道:「『重賞之下,必有勇夫』,找到了,我另外送兩百銀子。」 兩百銀子在平常五口之家,足供一年的用度;花面狐福至心靈,隨即說道:「鼎大爺,我如果出個主意,辦成了,你賞不賞?」 「只要辦得成,我一定照送。」 「好!」花面狐說:「這要託令親江寧曹家。」 「你是說曹家的『家生女兒』?」李鼎大為搖頭:「我家也多得很;長得稍為整齊些,沒有不裹腳的。」 「不是,不是!另有說法。」 花面狐的說法是,江寧有「將軍」駐防,旗人比蘇州多得多。曹家原是漢人,又在江寧多年,起居習慣與江南的漢人相差無幾;但旗營中地地道道的滿洲人很多,與旗營接近的一班土著,沾染了滿洲的風俗,生女頗有未纏足的,細加訪求,不難覓得美人。 「啊,啊,」李鼎不待他詞畢,已心領神會:「不錯,不錯!若說訪求,自然要託舍親。」 *** 笙歌嗷嘈地直到三更方罷。巴顏阿不解淺酌低唱的情趣,同主人率直表示,這夜不想回萃春園了。勾欄中亦分三等九級;像邱姐這裏的姑娘,絕無初見便留客的道理。李鼎只好託小魏去商量;邱姐肯了,湘琴卻不肯。最後還是李鼎說好說歹,哄得湘琴點了頭,許了巴顏阿「借乾舖」。 「是乾是濕,咱們管不著了。」李鼎向佛林說道:「我陪佛四爺回去,還有話要奉告。」 要告訴他的,就是他跟花面狐所談的一切。關鍵是在妙紅本人;佛林頗有把握地答說:「我拿得住她。不要緊!」 「不是你老拿得住、拿不住的事。要她心甘情願跟你回京裏去;稍有勉強,說不定就會節外生枝。其中的道理,一時也說不盡。」 「不必說!她一定情願跟我。」 「佛四爺,」李鼎提醒他說:「姑娘枕邊的話,只好聽個兩三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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