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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


  妙紅始而大驚,繼而失笑,「這不是活見鬼的事!」她說:「蘭桂姐做強盜搶了那一家?說這種話的人,簡直沒腦子。」

  「他們這麼在說,我那裏知道?」小珍嘟著嘴說,「反正把蘭桂姐捉了去了,這件事總不假。」

  「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!她有的是靠山;如今就要看她靠山的力量了。」

  說這話的另一個姑娘,是幸災樂禍的口吻。妙紅心知其故;蘭桂姐做人忒嫌精明,仗著姘夫是吳縣捕快,當作一座靠山,有時還不免打幾句不該打的官腔,譬如「送你到班裏,請你吃一頓『皮巴掌』。」之類。如今她自己到了班房,可不知道會不會吃「皮巴掌」?

  這樣想著,不由得脫口問道:「潘三爺知不知道這裏出了事?」

  「相幫已經去通知了。我看沒有用!人家長洲縣衙門,管他吳縣屁事?」

  話雖如此,到底同在蘇州城;彼此在公事上是有聯絡的。妙紅心想,有潘三在,蘭桂姐多少有些倚靠;長洲縣的捕快,看在潘三分上,亦不致於太難為她。這樣想著,倒替蘭桂姐略感寬慰。但想到溫世隆的話,心裏不免嘀咕,不知道此事可與己有關?因而匆匆漱洗,決定親自進城去打聽一番。

  正在換出客的衣服時,恰好她房間裏的娘姨阿寶由外面進來,見了便問:「小姐要出門?」

  「我想進城。」

  「這樣的太陽,又是日中;有什麼要緊事等不得?」

  妙紅想了一下說:「我不放心蘭桂姐的官司,想進城去打聽打聽。」

  「小姐,你發瘋了!」阿寶神色凜然地將她的袖子一拉,並坐在床沿上,低聲說道:「蘭桂姐的閒事管不得!妳不要惹火燒身。」

  「怎麼?」妙紅困惑地,「莫非真的做強盜?那裏會有這種事!」

  「你當做強盜一定要殺人放火?」阿寶緊接著說:「她是強盜的窩家。」

  妙紅大驚失色,「有這樣的事?」她說:「倒看不出來。」

  「知人知面不知心!」阿寶又說:「不是有句老話,『補快賊出身?』潘三恐怕靠不住;如果她真是窩家,一定是由潘三這條線上來的。『賊咬一口,入骨三分』,碰上這種事,避嫌疑趕緊躲開還怕來不及;小姐,你怎麼好鞋去踩臭狗屎呢?」

  「嗯,嗯!」妙紅將一件簇新的藕色紗衫拋在床上,連連點頭:「虧得你提醒我!」

  進城作罷,打聽還得打聽。晝長無事;炎暑正盛亦不會有尋芳客上門,姑娘們三三兩兩找個蔭涼之處,一面磕瓜子,一面聊閒天,都在談這件事;不時有人帶來新的消息,所以妙紅坐在那裏就能打聽到許多新聞。

  誰知最後是妙紅本人出了新聞。「趕快,趕快!」有人來報:「妙紅,你也要進班房了!」

  「瞎說八道!」妙紅又驚又氣,「我犯了什麼王法,要進班房?」

  「你看,地保都來了!」

  其時地保已經帶著公差來了。公差共有六名,皂衣皂帽,腳上是薄底快靴,身中所持,不是鍊子,便是手銬,再不然就是兩尺來長的鐵尺,挺胸突肚,眼珠凸出,四處亂轉,一副捉拿江洋大盜的架勢,嚇得妙紅心驚膽戰,面無人色。

  「妙紅姑娘,來,來,你別怕!沒事。」地保開出口來,異常溫和,「馬上到縣衙門裏轉一轉,還來得及回來吃夜飯。快去換衣服。」

  話太中聽,反而令人不易置信;妙紅怯怯地問道:「地保大爺,你的話是真的?」

  「我騙你幹什麼?如果我說話不當話,人家不會叫我『王老實』了!」

  她彷彿聽人說過,本坊的地保外號「王老實」。這一記起,放了一半的心,但仍有句話要問:「要問我什麼話?」

  「那就不知道了。只說是句與你不相干的話;問完馬上放你回來。快,快,馬車在等。」

  於是妙紅回自己屋子裏去換衣服。心中卻仍有疑問,如果只是來傳喚她到縣;何用六名公差?隔不多時,她的疑問,有了解答;只聽隔院喧嘩,雜有哭聲,細辨是蘭桂姐不知跟誰生的一個十二歲女兒小蘭在哭──娘姨來報,六名公差在搜蘭桂姐的房間,查她所窩藏的賊贓;小蘭膽大,居然抗議,不准公差搬她母親的箱籠,被揍了一巴掌,所以哭了。

  「小姐,」娘姨突然憂形於色地,「抄了去的箱子,有一隻好像是你寄放在蘭桂姐那裏的。」

  就這一句話,使得驚魂甫定的妙紅,五中如焚,也不知是冷汗還是熱汗,溼透了她剛換上身的那件藕色紗衫;一頭黑髮經汗水浸潤,又光又滑倒像緞子。

  見此光景,娘姨自悔魯莽,「小姐,小姐,」她趕緊安慰著說:「不要急,不要急,白是白,黑是黑;一定分辨得清楚的。」

  「我怎麼能不急?千辛萬苦,積下來一點東西,後半輩子都要靠它,現在沒到官裏;就算分辨清楚,不是賊贓,也不過不吃官司,東西要拿回來,不知那年那月。就算能拿得回來,你倒想想還能剩下什麼?」說著,眼淚已忍不住滾滾而下。

  她說的是市井之中人人皆知的實情,娘姨只好嘆口氣說:「唉!『是福不是禍;是禍躲不過』,只好去了再說。」

  「你陪我去一趟。」

  這是義不容辭的事;娘姨點點頭,換了衣服,陪著妙紅一起進城。

  ***

  各省州縣衙門的規制是一樣的,一進朝南的大門,沿著甬道,兩排平房,東面是吏、戶、禮三房;西面是兵、刑、工三房,宛然朝廷的六部。差役統隸於三班,皂班是內勤,縣官升堂,站班執勤的衙役,與管監獄的「牢頭禁子」,都歸這一班。北班、快班是外勤,名為一管拘捕;一管偵緝,其實混而為一,總稱「捕快」;兩班的頭腦名為「都快」,俗稱「捕頭」,是一縣之中最威風的人物之一,那怕縉紳先生見了他,都不免假以詞色;客氣的稱呼是一個「頭」字,姓王的叫「王頭」;姓李的叫「李頭」。長洲縣的捕頭姓余,自然就叫「余頭」。

  「班房」就是三班治公之地,通常都緊挨著刑房;人犯到案,先羈押在班房。倘是盜案、竊案,先由捕頭問;再由刑房書辦問,這兩道關要過得去,就得好好花一筆錢。但蘭桂姐未曾花錢,亦未吃苦頭;表面上看起來是潘三來打了招呼,放他一個交情,其實另有算計,故意放鬆一步。

  妙紅是被傳來作證的,所以不坐班房;衙前衙後的大街小巷中,多的是茶店,專供打官司的人歇腳、約會、說合。地保「王老實」受命將妙紅帶到一家字號,名叫「六順」的茶店,坐定下來,開口說道:「妙紅姑娘,你城裏有沒有熟人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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