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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


  「不早了!」震二奶奶轉過身來說。

  「是的!」李鼎不情願地說:「我該走了。」

  「你怎麼走法?」

  李鼎一楞,不知她這句話是何用意;想了一下答說:「自然是從中門出去;梁嬤嬤不是派了人在應門嗎?」

  「是的。本來你可以走備弄走的。」震二奶奶問道:「備弄的門在那裏,你知道不知道?」

  「我只知道『井弄』盡頭,有一道夾牆,聽人說就是府上的備弄。不知道門在那裏?」

  「由那面夾牆進來,左首有三道門,通三個院子;最後一道門推進來,就看到我這裏了。」

  「嗯,嗯!我懂了。」話一出口,李鼎才發覺有語病;所「懂」的只是備弄進出的方位,並不懂她為何要說這些話,因而又補了一句:「表姊還有什麼話?」

  震二奶奶走過去將鑰匙握在手裏;背著李鼎說道:「記著是最後一道門,也是第三道門。」

  李鼎有些不甚相信自己的耳朵,怕是將話聽錯了,但開那道門的鑰匙,明明白白握在她手裏,並未看錯;亦就可以證明自己並未聽錯。如今要考慮的是,應該作何表示?

  而震二奶奶卻不容他有何表示,管自己走了出去;在外屋喊道:「錦兒,打燈籠送鼎大爺回去。」

  於是錦兒點燃紗燈;另外找來一個小丫頭,提著火缽,好為李鼎臥室中的火盆續炭。震二奶奶一直站在走廊上看;始終不給他有說什麼私話的機會。

  李鼎實在放不下心,他至少要知道一件事,他跟錦兒是不是無話不說?因為他確實需要一個可共秘密的人商量一下。否則盲人騎瞎馬般亂闖,會闖出一場大禍。

  「請吧!」錦兒把紗燈舉高了說。

  「好!」李鼎靈機一動,故意這樣道別:「明兒見!」

  話是向震二奶奶說,眼卻瞄著錦兒;看她眨了兩下眼,頗有困惑的神情,恰恰是他想像中的表情。

  趕緊再回頭去看震二奶奶,只見她面無表情地說:「走好!我不送你了。」

  她的態度有些莫測高深;不過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,聲音中帶著不悅的意味。李鼎心想,震二奶奶跟錦兒一定會有話說;應該替她倆騰出一段工夫來。

  「等一等,我要解個小溲。」他向小丫頭說:「你帶我去。」

  就在院子裏牆角落,有個上銳下豐,帶門的木罩子,裏面是一隻尿缸;李鼎明明看到卻仍舊要這麼說,小丫頭不敢違拗。只好帶了他去。

  果然,解衣轉身之際,看到主婢二人已面對面在談話了。李鼎這時才放心,知道回到自己屋子裏,錦兒必有話說。

  「喏,」錦兒用手向外一指,「炭簍子在那裏,去撿一籃子炭來;挑一挑,別太大,也別太小。」

  小丫頭被調開了:錦兒在撥紅炭的手也停了,抬眼看看李鼎,臉上是有話不知從何說起的神情。

  「錦兒,」李鼎催她一句:「你有話要說?」

  「是的。」錦兒問道:「二奶奶跟鼎大爺說的話,倒是聽清楚了沒有?」

  「聽清楚了。」

  「那麼,還是『明兒見』?」

  「『明兒見』就用不著打備弄走。不過,錦兒,」他低聲說道:「我有點兒怕!讓人瞧見了,可就不得了啦!」

  「晚上從沒有人到井弄裏面去的。」錦兒答說:「這裏到井弄並不遠,稍為留神一點兒好了。」

  「好吧!我來。」

  「鼎大爺,你真要是怕,就不必勉強。」

  一聽她的話,李鼎立即醒悟,自己的話中,帶著萬般無奈的意味;倒像人家苦苦糾纏,無法擺脫似地。這不但將震二奶奶看成了不知廉恥的蕩婦;也貶瀆了自身,如市井中攀住裙帶為生的軟骨蟲,想起來都會噁心。

  自己的話和態度都大錯特錯;但李鼎覺得不應該解釋,應該讓錦兒知道他有決斷。於是想了一下說:「我跟你們二奶奶一樣,什麼事除非不做;做了就不怕。我一定會去。」

  「鼎大爺,這不是賭氣的事。」

  「錦兒,」李鼎這一次的反應很快:「你完全誤會了!我希望你回去不必多說。」

  錦兒還想再說,聽得小丫頭的聲音,便住了口。於是李鼎說道:「把炭擱下吧,我自己來。天不早了,你們趕快回去睡吧!」

  錦兒會意,帶著小丫頭悄然走了。李鼎定定神坐下來細想;擺落雜念,唯餘綺思,頓覺有種莫名的興奮。他突然發現自己的心思很敏銳了;想到那條只去過一兩回的井弄,路徑曲折,如在目前。同時也想到,危險不在去路,而在歸途;倘或從夾牆中出來,在井弄中遇見曹家下人,那時恐怕除了跳井,別無可行之路。

  事情很明白地擺在那裏,要冒的就是這個險!不必去細想,倘或狹路逢人,如何閃避解釋?因為根本就是閃避不了,解釋不清的。如今只問自己,敢不敢冒這個險?

  以李鼎的性情,當然自己不肯服自己的輸;而且也不願失信於婦人女子。所以定定心將臨走以前該做的事,先都想好,第一是火燭小心;第二是不能驚動曹寧。於是檢點了火盆、吹滅了油燈,躡足出室,很小心地關上房門;步步為營地繞僻路走向井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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