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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四


  巧得很,不但有筆硯,還有極漂亮的箋紙。因為常有些名士賃他們的船逛太湖,面對著萬頃波光,分韻賦詩,留下來的彩箋很多;朱二嫂帶了些回來畫刺繡的花樣,還剩下十來張,儘夠用了。

  於是等張五拈毫構思時,李果悄悄將李鼎調了出來,低聲說道:「我跟文覺的交情,沒有張五來得深;如果他肯切切實實寫封信,尊大人的事就更有把握了,不知道你跟他的交情如何?」

  「我跟他是無話不談的交情——」

  「那好!」李果只要他這一句話就夠了,「尊大人的事,也不是不能談的;世兄,你跟他好好談一談。」

  「我怕我說不明白,一起跟他談如何?」

  「不,不!我夾在旁邊不好。」李果推一推他,「快去!」

  於是李鼎重復進屋;李果在堂屋裏剛坐了下來,朱二嫂掀簾而入,發現他一個人在,不由得訝異。李果趕緊兩指撮唇,攔住她開口。

  「你別進去!」他迎上去低聲說道:「他們有事在商量。」

  朱二嫂點點頭,抬眼看著他問道:「你呢?李師爺,堂屋裏冷;要不要到我屋子裏去坐?」

  「好啊!」李果握著她的手說:「你的手好涼。」

  朱二嫂不答,反握著他的手,進了對面屋子;裏面是一大一小兩張床,「我婆婆跟阿蘭睡這間。」她說:「我住後房。」

  屋子裏的陳設很樸素,但很乾淨;地板纖塵不染,而且發亮,此非每天用溼布擦抹,不能如此光滑。這使得李果對她的好感,增加了一倍都不止。

  「你這間屋子很舒服。」他由衷地讚美。

  「好什麼?破屋子,舊東西,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。」

  凳子倒有兩張,又冷又硬,坐著不舒服;朱二嫂便讓客坐在床上。布褥子很厚,棕棚也鬆了,人一坐下去重心不穩,李果只好伸出雙臂在後撐住。

  「索性躺一躺吧!」

  朱二嫂將枕頭移到中間,擱在摺成一長條堆在床裏的棉被上。李果也就不客氣的躺了下去,蜷起雙腿,右耳著枕,是個側臥的姿勢。

  「你要不要也躺下來?」他拍拍床問。

  朱二嫂不答,躊躇了一會,忽然走向前房;李果隨即聽得關房門的聲音,不過並未落閂──這意思是很明白的,她會陪他並頭躺在一起;如果有人闖進來,聽得門響再起身也還不遲。

  果然,如他所預料的,朱二嫂跟他面對面地躺了下來;不過眼皮是垂著的。

  「你娘家姓什麼?」

  「姓諸。」

  「原來是同姓。」

  「不是!」朱二嫂說:「音同字不同。」

  「那就是諸葛亮的諸。」

  「嗯。」朱二嫂問道:「李師爺,你那裏人?」

  「你看呢?」

  「蘇州人。」朱二嫂說:「你說的是官話,蘇州口音是改不掉的。」

  「不錯。」

  「要過年了,還要進京。」

  「沒法子。東家有緊要公事,只好走一趟!」

  「東家就是李大爺的老太爺;織造李大人?」

  「是啊!」

  「那就怪不得了。李大人待人厚道;所以李師爺你也很義氣。」

  聽她這麼說,李果對她更覺中意了;覺得她明白事理,不是那種毫無知識、蠢如鹿豕的婦人。

  「原來你也知道李大人厚道。」

  「李大人在蘇州快三十年了,什麼會不知道?而且,我家的船,他也坐過不只一回;每一回都賞得不少。」朱二嫂緊接著說:「我倒不是說他賞得多,就說他好;一個人厚道不厚道,不在乎錢上。」

  「在那裏呢?」

  「要看做人!李大人最體恤下人,這是真的厚道。」

  「倒看你不出,見解還蠻高的,」

  剛說到這裏,只覺一縷甜香襲人;是枕頭睡得熱了,由她髮中的桂花油薰蒸出來的香味。此時此地,格外動人綺思;李果不由就將一隻手伸到了她胸前。

  朱二嫂很機警,立刻雙手環抱,擋在胸前。「不要!」她說:「一個人欺侮寡婦,就不厚道了。」

  「朱二嫂,」李果挑逗地問:「莫非你還想造貞節牌坊?」

  「貞節牌坊?」朱二嫂微撇著嘴,有些不屑的意味,「我看沒有幾座貞節牌坊是不帶腥氣的。就算表面上繃緊了臉,心裏在想野男人,也算不得貞節。」

  李果大為驚異,想不到朱二嫂陳義甚高;要衾影無慚,才算真正貞節。但因此他也更困惑了,既然連貞節牌坊都看不起;何不早早改嫁?

  他的話還來不及說;朱二嫂卻又開口了,「李師爺,有位做大官人家,造了貞節牌坊的老太太,七十多歲臨死的時候交代:孫媳婦,重孫媳婦倘或守了寡,最好改嫁。」她問:「這話你信不信?」

  「我不知道該不該信。總有個道理在內吧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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