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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


  「恂郡王一子一女都得了恩典。可是,」張五提出疑問:「何以不加恩於恂郡王本人?」

  「這──?」李果沉吟了好一會說:「恐怕不容易那麼就範。」

  張五點點頭說:「反正咱們只往好的地方去看就是了。」

  雖往好處看,也要作壞的打算。李果心裏在想:如果恂郡王不就範,會出現怎樣的局面?

  總不能造反吧?他默默地自問自答;自答自問:如果真的造了反,會是怎麼一個局面?

  那就很難說了。恂郡王內有太后;外有八、九兩兄;總還有一班傾心的大臣,真要造反,還不是一天、半天就能鎮壓得下去的,不過,照他現在所看到的局面,這個反一定造不成,是可以斷言的。

  「你在想什麼?」

  「造反不成,可就慘了!」話一出口,李果方始發覺;一時忘其所以,竟把心裏的話都說了出來,不由得既驚且愧,趕緊到窗前張望了一下,幸而沒有人經過;走回來搖搖頭,不好意思地笑道:「幸虧是你!」

  張五初時發楞,多想一想也容易明白,點點頭小聲說道:「就不造反,恐怕也不會有好日子過。」

  「唉!不談吧!」李果起身將福山喊了來吩咐:「再去弄些酒來喝。」

  「借酒澆愁愁更愁!」張五提醒他說。

  「找點樂子;忘了那一段兒。」

  「只怕沒有樂可找。本來賣唱的倒是很多——」

  「不,五兄!」李果打斷他的話說:「你誤會了。喝喝酒,談點兒有趣的事,不也是樂子?」

  「這還差不多。」張五突然想起,「不知道那個七僧詩翰的手卷送來了沒有?」

  原來李果買的宋板楞嚴經,張即之所寫華嚴殘卷,一方田黃章,還有一串五色寶石串成的佛珠,都寫了字條讓店家送到佛寶那裏交貨取款;唯有他自己所買的這個手卷,關照清閟閣送交這裏的掌櫃;他有幾百兩銀子存在櫃房裏,可以為他代付。

  「我去看看去。」

  過了好一會,李果才捧著手卷回來;恰好福山也買回來一瓶蓮花白;一大包薰肚醬肉;另外還有「半空兒」、紫蘿蔔之類的零食。又替他自己買了一串糖葫蘆,一路啃了進來。

  「把火盆撥一撥,你睡你的去吧!」李果又問:「到通州去送信的人,回來了沒有?」

  「還沒有。」

  「必是明天一塊兒到京。」張五接口,「今晚上總沒事了。」

  於是撥旺了爐火,飲酒談文;張五因為「春闈」在即,雖說有文覺的關節,心中無憂;但闈中文字要刻出來分送至親好友,不能見不得人,所以此時殷殷請教。李果自是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;這一談,不知不覺過了三更,兩人卻都還沒有睡意。

  直到酒罄火微,興致將闌,預備歸寢時;只聽院裏有人聲,並有掌櫃的聲音:「李師爺住北屋。」

  「啊!」張五機警,「通州的人來了!」

  李果開門一看,果然是李紳;不由得詫異:「怎麼?半夜裏趕了來?」

  「早到京了。這會是『倒趕城』來的。」

  原來京師九門,向晚關閉;但前門──正陽門一交子時便開了,只是不許出,只許進;為的是家居「宣南」的朝官得以入宮待漏。有些在城外遊宴訪友,不能及時回城的,索性到了午夜才進前門,這就是所謂「倒趕城」。

  「這位想來就是縉之先生了?」張五在一旁插進來說。

  「正是,正是!我來引見。」

  「久仰,久仰!」

  「彼此,彼此。」

  兩個人都非常客套。張五久仰李紳是獨往獨來的風格,大異流俗;李紳亦聽李果信上提過,一直仰慕張五是個古道熱腸的俠義之士,所以彼此都有相見恨晚之感。

  「兩位慢慢再談吧!」李果說道:「掌櫃的還等在這兒呢!」

  「不要緊,不要緊!」掌櫃說道:「很巧,間壁的屋子正好空著,李老爺就歇這一間。」

  於是先看了屋子,安頓下來,李紳洗臉喝茶,吃了掌櫃親自在櫃房裏做的一碗熱湯麵,頓覺征途全浣,精神大振,向李果詢問急召來京的緣故。

  夜深人靜,間壁屋子說話,都能聽得清清楚楚;李果深恐隔牆有耳,便先一句寬他心的話:「事有轉機。」接著又說:「明天再細談吧!」

  「喔。」李紳會意,轉臉說道:「聽說五兄在天寧寺用功?」

  「那裏談得到用功?」張五謙恭地說:「得向縉之先生好好討教。」

  「豈敢!豈敢!」

  「都別客氣了。」李果有些不耐煩,「我看都睡吧!養足了精神,明天好辦事。」

  話雖如此,李紳與張五還是談了下去;邊疆的見聞,在張五頗感新奇,聽者不倦,言者亦很起勁。最後連李果也被吸引住了。

  但一談到大將軍與年羹堯,李果立即警覺,「睡吧,睡吧!」他起身說道:「什麼話都等到明天再說。」

  這一夜張五與李果都睡得很好;李紳卻以有事在心,輾轉不能入夢。到第二天上午,張、李二人起身,漱洗既畢,去探望李紳,見他睡得正酣,都不忍喚醒他。於是李果決定先到佛寶家,將送文覺的四樣禮物取了回來再作道理。

  「那,我亦回家去看一看。」張五也說:「飯後找個清靜地方去細談,如何?」

  「那裏清靜,我可不知道了。」

  正月裏凡是可供遊宴之處,到處都是人,實在沒有什麼清靜的地方;想來想去還只有在客棧中,關起門來,促膝傾談是最好的辦法。

  ***

  聽完張五的話,李紳心裏有著無限的抑鬱;如果早識張五,或者早知李果跟文覺很熟,能夠瞭解有這麼一個和尚為「雍親王」的謀主,及時密陳恂郡王,事先防備,何至於會失去天下?

  「縉之!」李果問道:「你的意思如何?」

  李紳茫然,他定定神反問:「你指那件事?」

  「文覺很想跟你見個面;你的意思如何?」李果緊接著說:「我要聽你一句話,才好去看他。」

  「那何用說?只要於家叔有利,我自然照辦。」

  「好!我今天就去看他。」李果轉臉問張五:「照你看,他要跟縉之見面,目的何在?」

  「我想,是要問問西邊的情形。」

  「然則問西邊的情形,目的又是何在?」

  這樣的問法,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;張五有些感到窘迫,只好閃避了:「我不知道。」

  「也許,」李果自己回答自己的話,「西邊還在用兵;要問問地理形勢;風土人情。」

  「怎麼?」李紳詫異地問,「文覺還參贊軍務?」

  「那也很可能的。」李果突然問道:「縉之,你看恂郡王會不會回任?」

  「你是說他會不會再回西邊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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