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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七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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掌櫃想了一會,問出一句話來:「李師爺聽說過『坐黑車』沒有?」 一聽這話,李果恍然大悟;怪不得掌櫃的這樣關切。「坐黑車」是京師的艷異之一;傳說中常有人遭此奇遇,道是願意不願意到一個很有趣的地方去逛一逛;倘或願意,約定時日地點,便有一輛沒檔車來接,車帷極密,一入車廂,漆黑一團,只聽車走雷聲,既不辨南北東西,亦不知路有多遠,反正曲曲折折,東彎西繞,腦筋再清楚的人,亦無法從感覺中去分辨自己大概是到了什麼地方? 及至車停,下來一看,定會驚異;大宅深院,是富貴人家的閨閣。青衣侍兒,導入密室,所遇見的也許是花信年華的艷婦;也許是丰韻猶存的徐娘;如果運氣不佳,對手甚至是個虎狼之年的醜女人。但既來之則安之;雲雨巫山,昏天黑地。有個禁忌是不許開口多問;問亦不會知道什麼。往往雖有肌膚之親,卻始終未交一語。事後仍舊照去時那樣回來;記憶猶新,卻常有如夢似幻之感。這就是「坐黑車」。 據說,八旗王侯的內眷,倘或難耐寂寞,每每由此取得慰藉;間或行蹤不密,出了紕漏,那就什麼禍事都可上身。因此,掌櫃提出警告;李果當然感激他的好意。不過,他也很困惑;論年紀早非精壯的小夥子,那裏有「坐黑車」的資格? 此時恰好李紳走了來,問知經過,便即笑道:「掌櫃的真是杞憂了!那有個大白天坐黑車的?」 「啊!啊!」一句話提醒了掌櫃,掉頭就走。 「話雖如此,不過關防嚴密,確也有不願意讓我們知道去向的意思在內。」李紳略有些不安,「我實在琢磨不出,他要跟我見面是何用意?」 「縉之!你把自己先穩住。」李果提出忠告:「實事求是,不自欺亦不欺人。」 李紳把他的這兩句話,細細體味了一會,自覺在應付上比較有了把握,便即欣然答說:「謹受教!」 「甚麼話!」李果拍拍他的肩,順勢一拉,「走吧!」 「請等一等!」李紳一面將他手裏用油紙裹著的一卷紙,伸展開來;一面說道:「我寫了一張字送文覺,聊作贄見之禮;請你看看,是不是合適?」 李果定睛細看那尺許寬卻有五尺長的狹長條幅,上面是一筆腴厚而又瀟灑的蘇字;寫的也是蘇東坡的詩:「碧玉碗盛紅瑪瑙,井花水養石菖蒲;也知清供無窮盡,試問禪師得飽無?」 李果看完這首詩,凝神靜想了一會,再看下面的題款是:「錄東坡居士贈常州報恩長老兩絕之二,即請文覺上人正腕。」於是說道:「蘇詩我不熟;還有一首呢?」 「還有一首很玄;不如這一首有味。」 「有味是有味;可是——」 見此光景,李紳立即改變初衷:「我原意是空空雙手上門,未免缺禮;寫一個手卷,聊且將意,既然你覺得不妥,不送也罷。」 「不是你錄的詩不妥。」李果從從容容地說:「玩味詩的本意,是要講究實在,不尚浮文。就怕他看不懂,且有心病,容易生出誤會。」 這還是所錄的詩不妥;不過換了一種婉轉的說法。李紳將詩卷捲了起來,「我也覺得不大妥當。算了!空手上門就空手上門;以後有機會,另圖補報;沒有機會,只好算了。走吧!」 此時不容李果更有解釋;等他將詩卷捲好留下,便領頭出了房門,到得前面大院子裏,只見一輛裝飾華麗的後檔車前面站著個一臉精明的中年漢子;便為自己與李紳表名:「敝姓李;這位也姓李,就是貴上想見的人。」 「是!請上車。」 二李共一車,帷簾甚嚴,都很知趣地不作聲;等那中年漢子揭開車帷,上車坐定,聽車聲轆轆,感覺到車子向北轉彎料知是進內城了。 「這首詩其實很切合『此人』的心境與企圖;但正因為太切合,所以不能送。」李果在李紳耳邊說道:「此人多疑,語言務必謹慎。寧可賴,不可騙。」 「我明白。」李紳答說:「我原來亦有試探此人之意。既然易於起誤會;那就一動不如一靜了。」 李紳能夠諒解;李果自然高興,只是在黑頭裏,覿面不辨為誰;無法讓李紳看到自己欣慰的神色,只好緊緊握住他的手,表示彼此毫無隔閡。 ▼第六章 在經過一段幽靜、平坦、修直,而且很長的途徑以後,車子漸漸地慢了;停車啟帷,一片波光耀眼,李紳、李果都茫然不辨,身在何處? 但兩人都很謹慎,下得車來,靜靜地站著,目不斜視;正面看到的是背山面水的一座精舍;一帶不高但很堅固的石砌圍牆,有一扇只容一人出入的黑油小門。那一臉精明的中年漢子在門上輕叩數下;隨即發現小門又開了一扇尺許長,七八寸寬的小門;門內出現了一張臉。 「來了?」 「來了。」 黑油小門開啟,一個短小精悍的年輕人問道:「那位是蘇州來的李爺?」 「我是。」李果站出來說。 「那麼,這位就是西邊來的李爺了?」他指著李紳說。 「是的。」李果代答。 「請進來。」 進得圍牆,但見飛簷四聳,仰之彌高;二李不期而然地都在心裏一驚,這裏不是離宮,就是別苑,因為京城裏那怕是宰相的府邸,亦不准建築這樣的高樓。只不知是皇家的那座園林。 這樣想著,李紳不自覺地抬頭一望,西面群山起伏,迤邐東趨;恍然省悟,看規模不是先皇「避喧聽政」,駕崩於此的暢春園;應該是「雍親王」的賜園──圓明園。 二李是並肩同行的,恰好李果轉過臉來,李紳便用拇、食兩指,圍成一個圓圈,借擺手的勢子,將他的手碰了一下;李果望下一看,也就明白了。 走完一條兩旁種著書帶草的鵝卵石甬道,踏上漢白玉石舖的台階;領路的人帶他們繞迴廊到了北面,推開兩扇槅子門,說一句:「請兩位稍為坐一坐。」他自己並未進屋,由廊上又走了。 屋子裏光線很暗,高大的紫檀几椅與多寶槅遮得路都看得不甚清楚;兩人都不敢造次,就近在一具畫箱似的矮長櫃上坐了下來,卻不知那裏鑽出來一個人,一聲:「請用茶!」二李都嚇一跳。 兩人無不彆著一肚子的話,但心裏存著極高的警惕;在這些地方,走錯不得一步,說錯不得一句,所以都只好忍著。 過了一頓飯的工夫,廊上有了腳步聲;凝神細聽,應該是三或四個人。兩人便都向外張望;頭一個是領路的,李果看到第二個,拿肘彎向旁邊撞了一下;李紳自能會意,文覺來了。 這時李果已不待通報,便迎了上去;「覺公,」他半側著身子說:「這位便是李縉之。」 「覺公,」李紳恭恭敬敬地作了一個揖:「李紳拜見。」 「幸會,幸會!」文覺合十還了禮;回頭向侍從吩咐:「開窗!」 「風大!點蠟吧?」 「也好。」 於是點來兩支粗如兒臂的綠色素蠟,但也只照亮了一角;文覺肅客上坐,自己在對面相陪;蠟燭在李紳身後,將文覺照得很清楚。李紳喜愛雜學,精研過麻衣相法,看他白蒼蒼的一張臉,兩耳貼肉,顴骨高聳,薄嘴尖鼻,配著雖小而極亮的眼睛,便知此人屬於陰險一流,大起戒心。 「縉之先生從西邊來?」 「是的。」李紳欠身答道:「原在大將軍王帳下。」 「那麼是隨恂郡王一起到京的?」 「是!」 「縉之先生在恂郡王那裏多久了?」 「前後三個年頭,其實兩年還不到。」 「喔,」文覺又問:「跟平郡王熟吧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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