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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九


  「說大將軍行文禮部,見皇上的儀注,太荒唐了,足見有反逆之心。有人參了一本,交給四總理大臣議處,奏請削爵;批下來降了貝子。」

  這更比九貝子胤禟被移至西大同,更為凶險的徵兆;李紳憂心忡忡地跟在侍衛身後,進院子時忘了跨門檻,腳下一絆,一個跟斗直跌進去,摔出很大的聲響。

  剛降為貝子的恂郡王,正在廊上望空沉思,不由得嚇一跳;等他轉臉看時,已有好幾名侍衛,圍上去攙扶了。

  「摔傷了沒有?李大爺!」

  原來是李紳!恂郡王大踏步而下;一面走,一面問:「怎麼摔的?摔傷了那兒沒有?」

  李紳頭上摔起一個疱,膝蓋也很疼;勉強站直了叫一聲:「王爺!」還待蹲身請安,已讓恂郡王一把攙扶住。

  「還講這些虛套幹什麼?」他向左右吩咐:「快把李老爺攙進去;看蒙古大夫在不在?」

  內務府上駟院額定「蒙古醫師長三員、副長兩員,」通稱「蒙古大夫」。大將軍出征時,挑了兩個好的跟著走,這一次跟回來一個。雖說蒙古大夫只管醫馬;但連人帶馬摔倒了,不能只管馬,不管人,所以蒙古大夫都擅傷科,尤長於接骨。所以一傳即來,首先給李紳四肢骨節捏了一遍;確定並未折骨,額上的那個疱算不了什麼事,敷上秘製消腫止痛的藥,李紳的痛楚,立刻就減輕了。

  「怎麼樣?縉之!」恂郡王問說。

  「好得多了。」說著,李紳便要站起來。

  「不必拘禮,你就靠在那兒好了。」

  親藩的儀制尊貴,那怕一品大臣,都是站著回話,命坐也不過一張矮凳;李紳這時是靠在一張軟榻上,說起來是逾分。不過此刻情形特殊,李紳也就不再固辭;但仍舊站起身來道了謝,方又坐下。

  「何以好幾天不來?如今豈止一日三秋?幾乎一日一滄桑。你剛才叫我『王爺』,受之有愧了。」

  「在李紳心目中,王爺還是王爺。」李紳很鄭重地答說:「皎皎此心,始終如一。」

  他是因為有受文覺脅迫這回事,不自覺地起了自誓效忠之心。恂郡王卻不解其故,親密幕僚,相處有素;忽而有此一番表白,似乎突兀。當然,他還是感動的。

  「我知道。縉之!」恂郡王遲疑了好一會說:「我是決不會再回西邊了!你似乎應該早自為計。我覺得愧對你的是,不但不能幫你的忙,而且不便幫你的忙。」

  最後一句話,大有深意;李紳個人並不期望恂郡王還能提掖,但卻不能不探索「不便」的緣故。

  他還在沉吟時,恂郡王已作了解釋:「現在邏卒很多,在訪查誰是跟八爺、九爺、我;說不定還有十爺常有往來。我如果替你說話,不就坐實了你是我的人?『愛之適足以害之』;正此之謂。」

  一聽這話,李紳冷了半截。他是如此;李煦又何嘗不是如此?

  不過,他還不肯死心,「王爺不是跟十三爺很好嗎?」他試探著問。

  「『很好』之前,要加『先前』二字。」恂郡王抬眼問道:「你是要讓我跟他說什麼?」

  「是!」李紳硬著頭皮說:「家叔、蘇州織造李煦;求王爺栽培。」

  「他怎麼了?」

  「聽說有挪動的消息。」

  「不會吧!」恂郡王將信將疑地,「這會兒那裏有工夫去管織造調差?」

  「消息不假。是因為有人在謀這個差使。」

  「誰啊?」

  「胡鳳翬。」李紳又說:「也是年亮工的妹夫。」

  原來是年羹堯的至戚跟李煦過不去!恂郡王正在考慮時;只見門簾啟處,溜進來恂郡王的一個貼身小廝;疾趨至主人面前,輕聲說道:「八爺來了!」

  李紳一聽,便即站了起來,預備迴避;但行動不便,差點又摔倒,恂郡王因為李紳剛表白過,越發信任;便說:「不要緊!你在套間待一會好了。」

  李紳迴避是為了禮節,不是為了不便與聞機密──恂郡王對他,早就沒有秘密可言;因此李紳答應一聲,立即轉入套間;一牆之隔,外面的聲音,自然清清楚楚。

  「我是特意來告訴你一聲兒,」他聽得胤禩在說:「我打算跟他說,把我的王爵還了他。」

  「八哥!」恂郡王是有些著急的聲音,「這又何必?又讓他罵你一頓,說你不識抬舉,算了,算了!別自己找麻煩吧!」

  「麻煩是他在找,怨不著別人,」胤禩冷笑道:「你還當我能當一輩子親王嗎?與其等他來削我的爵;倒不如我自己識趣的好。」

  談到這裏,忽然聲息全無;李紳納悶不過,悄悄掩到門邊,從縫隙中向外張望;只見滿面于思的兩兄弟愁顏相向,都是有著滿懷的話,卻不知說那句好的神情。

  「唉!」胤禩嘆口氣,「老九說得不錯,時機稍縱即逝,都怪我在緊要關頭上,優柔寡斷!」說完,自己抽了自己一個嘴巴,連聲自責:「該死,該死!」

  李紳倒嚇一跳;再看恂郡王,只是平靜地說:「八哥,事情過去了。徒悔無益。再說,我本心也不希望如此。你總記得阿瑪的話吧?」

  先帝在位六十一年,訓諭極多;胤禩便問:「你是指那一次?」

  「第一回廢東宮的那一次。」

  胤禩當然記得,那一次是先帝一生唯一的一次失去常度的激動,十五年前,在巡幸途中;一生下來就被立為太子的二阿哥胤礽,深夜窺探黃幄,竟有篡弒的痕跡,先帝驚痛莫名;第二天召集大臣,細數胤礽的悖亂荒逆,讓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;想到自己一手整頓的天下,將毀在不肖之子手中,且哭且訴,一時摧肝裂膽般震動,竟致仆倒在地。

  廢了太子,大位自然有皇子覬覦;先帝目擊諸子各懷私意,邀結黨援,痛心之極,曾經引用戰國策上的故事,說他死後,大家會把他的屍首丟在乾清宮不管,束甲相攻,爭奪皇位。恂郡王所指的就是這件事。

  胤禩回憶過去,想到眼前,忽而萬念俱灰,忽而血脈僨張,那股排蕩衝湧之氣,要費好大的克制功夫,才能勉強壓服。

  「我也知道阿瑪的話,決不能不聽;可是,那口氣嚥不下。太便宜他了。」

  若說當今皇帝太便宜,那麼最吃虧的自是恂郡王。他最不願談這一點;最希望的是,根本想不到這一點。為了急於要找件事去移轉他的思緒,將記憶極新的一個人提出來談。

  「聽說胡鳳翬想當蘇州織造。八哥,你聽說了沒有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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