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茂陵秋 | 上頁 下頁 |
| 九五 |
|
|
|
這副神態,自然又使李煦受驚;連環不明其事,卻聽得懂沈宜士的話,急忙上前扶住上四姨娘。吳嬤嬤卻完全不明白是怎麼回事?只問:「是掉了什麼東西不是?」 這句話讓四姨娘從昏瞀惶亂的思緒中,抓到了一個頭;定定神對連環說:「快去找!就在小廚房外面,是一張宣紙包著好些碎紙片。」 連環已明白是怎麼回事,搶先揭簾出門;四姨娘緊跟在後面;李煦便喊:「慢著!多打燈籠——」 「不,不!」沈宜士急忙攔阻;怕他大張旗鼓,會把這件事張揚出去,「不必驚動外面,光是這裏的人就夠了。」 這句話提醒了李煦與四姨娘,一時都不言語;沈宜士便出了屋子,望了一下,只招手將李煦的小廝成三兒找了來說道:「你打燈籠照著四姨娘在前面走。」 於是四姨娘領頭,其餘的人都跟在後面;一直走向甬道,將近小廚房時,連環眼尖,手一指說:「那面!」 奔過去一看,牆角果然有個宣紙的紙包;但人來人往已經踩破了,裏面的碎紙散出來好多。 李煦與四姨娘都喘了一口大氣;沈宜士更為沉著,將成三兒拉住,「你站在這兒!別讓人過來。」他從他手裏接過燈籠,向李煦呶呶嘴,意思是讓他守住甬道的另一頭,臨時斷絕交通,以便在封鎖的這兩三丈地中,細細找尋。 這時連環已另外取來一個燈籠,與沈宜士二人邊照邊找;將碎紙片一一檢回。然後遠遠地又往兩頭搜檢了一遍,方始罷手。 「大概都找齊了。」四姨娘說。 「可不是大概的事!」李煦心裏一直在嘀咕;想補一句:「片紙隻字都不能流出去。」但礙著吳嬤嬤,怕她不明白這件事,去問他人,便易洩漏。 「那,」四姨娘問:「不還得細找嗎?」 細細找了,再無發現;四姨娘便捧著那包碎紙片說:「爺們請回去吧!我跟連環到小廚房去一去就來。」 兩人到得小廚房,在爐子裏將那包撕成碎片的信,很細心地都燒成了灰,重回小書房;誰知又是連環眼尖,發現李煦靴底上黏著一張紙片,上前揭下來一看,恰有「八貝子」的字樣。 「壞了!壞了!」李煦氣急敗壞地跺腳,「那裏是泥地,走過來、走過去,不知道從鞋底帶出去多少碎紙片。」 沈宜士也覺得不能放心,不由得發出「嘖」地一聲。李煦越發恨聲不絕,「簡直是八敗星!」他拍著桌子吼道:「不是那個混賬的死丫頭尋事,那裏會有這樣的事!吳媽,你把二姨娘去找來,我要好好兒問一問她!這不是尋事,是尋死!」 「旭公,這——」 「宜士!」李煦真是急了,兜頭一揖,「請你暫時別過問我的家務。」 多年賓主,從無一言扞格;不道急不擇言,冒出來這麼一句話,沈宜士臉上也有些掛不住了。歛手而退,臉色青一陣、紅一陣,非常難看。 李煦亦深為失悔,但此時正繃緊了臉,無法鬆得下來,只向吳嬤嬤喝道:「快去啊!」 「是!」吳嬤嬤答應著,身子卻不動;只是看著四姨娘。 唯一能勸的人──沈宜士,讓李煦一句話堵住了口。四姨娘知道他此時不講理、不受勸;而又非勸不可,說不得只好自己委屈。 「老爺,是我不好。」說著,她將雙膝一屈,直挺挺地跪在李煦面前。 這一來,吳嬤嬤與連環,自然也都跪在四姨娘身後。李煦不防有此一著,連聲說道:「起來,起來!不干你的事。」 「本來不干我的事;老爺要找二姨娘來說什麼,就干我的事了。」 李煦頹然坐倒,只是重重地嘆氣,息了好一會說:「你總不必跪著替丫頭求情吧?」 「丫頭不能饒!」吳嬤嬤一面回答,一面伸手去扶四姨娘,「我跟二姨娘去說,請她責罰荷香。」 「不用!」李煦立即答說:「這個丫頭不能要了,可也不能便宜她家裏。拿我的片子送到吳縣,請縣大老爺發官媒變價;給濟良所捐幾兩銀子。」 這是李煦氣恨難消,有意要毀荷香。若是發交官媒價賣,不知會落到那個火坑?處置未免太過分了。 沈宜士首先不以為然,但剛碰了個釘子,懶怠開口;只將雙眼看一看四姨娘,又看一看吳嬤嬤,示意她們力爭。 四姨娘亦是心以為非,卻不知如何說法;於是吳嬤嬤說道:「這件事可使不得!我們這樣的人家,丫頭犯了錯,只有叫她娘老子來領了回去的。倘或平時還有一點兩點好處好念,身價銀子亦總是賞了她娘老子。多少年忠厚的名聲,倒說就折在這一千零一回上,怎麼說也不對。」 吳嬤嬤居然直指主人不是;沈宜士倒很佩服她的鯁直,不由得就幫了句腔:「也要想想,是什麼地方的女子,才交官媒去價賣?」 這一點醒,李煦不能不收回成命。因為發交官媒價賣的女子,大致是逼良為賤,誤落風塵的可憐蟲。良家只有從官媒手中買來這些女子作婢女;斷無良家婢女從官媒手中賣出去的。所以李煦雖將荷香恨得牙癢癢地,卻無法照自己的心意處置;一時皺眉不語,滿臉無奈。 見此光景,沈宜士心裏替李煦很難過。想到他本意要借這個題目,整飭家規,如今竟似失卻憑藉,無可發作;而四姨娘的處境又只有委屈求全,不便對二姨娘作何不滿的表示。這樣隱忍下來,自不免貶損一家之主的威信,在平時還無所謂;當此家難將興之際,關係不小。因此,他油然而起一種想替李煦出頭來管閒事的意願。 只是「清官難斷家務事」,這件閒事管得不好,搞成兩面挨罵,猶在其次;倘或生出意外麻煩,益增李煦的愁煩,豈非大違本意? 這樣想著,沈宜士不免躊躇。李煦卻已有了處置,「把那個丫頭打二十手心!」他用非常堅決的語氣說:「攆走!明天一早就攆。」 「老爺,」四姨娘婉言勸說:「如今不添人;攆一個少一個——」 「少一個怕什麼?」李煦不等她說完,便瞪起了眼搶白:「會用人才有人用;像她這種不明事理的人,使一個丫頭都嫌多了?」 這當然是指二姨娘,大家都不願說破;也沒有人替她爭,事情就這樣算是定局了。 「吳媽,」李煦特為問一句:「你聽清楚了我的話沒有?」 「是。」 「那就下去吧!」李煦又說,「如果有人再敢胡鬧,我連她一起攆!」 |
| 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|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