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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九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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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煦心想:也有人從此沒有太平日子!就這一念感慨,勾起無窮心事,唯唯否否地敷衍著。吳存禮是慢性子,喝酒也是淺酌低斟,半天才喝一口,蔡永清是下屬,自然奉陪;李煦為了態示從容,亦不便有何催促的暗示,所以這頓飯整整吃了一個時辰,方始結束。 就在飯後品茗,只待略坐一坐,便要告辭時,奉命派人去打聽消息的中軍,特來覆命,說是京裏下來五個人,身分不明,但有兵部的火牌,所至預備驛馬舟車,直接找驛站說話,也不要預備公館,食宿都是自備資斧。不過是過境到浙江去查案的。 李煦又驚又喜,欲待不信;但那中軍斬釘截鐵地說決不會錯,不信也只好信了。 於是吃完飯,謝了吳存禮跟蔡永清,李煦欣然回家。四姨娘跟李鼎都在等消息,聽知經過,正在相互慶幸之際,只見有個丫頭探頭探腦地,四姨娘便問:「誰?」 「是我。」錦葵掀門簾進屋,「門上派人來跟大爺回,有個姓王的小夥子要見大爺;問他有什麼事,他不肯說;只說見了大爺自然明白。」 「那會是什麼人呢?」李鼎困惑了。 「也許是李師爺派來的。」四姨娘說:「你快去吧!」 一句話提醒了李鼎,顧不得多說;舉步就走,到了中門,吳嬤嬤守在那裏,告訴他說:「沈師爺知道有人來看大爺;把那個人找了去了。」 聽得這話,便又折往沈宜士所住的那個院子,踏上走廊,尚未進門;聽得有個南京口音的人說:「對不住你老,我非得見了李鼎李大爺本人,才有話說。」 「我就是李鼎。」 李鼎一面應聲,一面進屋;只見沈宜士陪著的這個遠客,二十多歲年紀,生得極其憨厚,滿臉風塵,鬚碴子極濃;身上穿一件藍布棉襖,面子都變黑了,腳下是一雙「踢死虎」的尖頭快靴,連掖在靴頁子裏的袴腿,都沾滿了黃泥。心想,四姨娘的話大概不錯;此人多半是李果從京裏派來的專差。 「尊駕貴姓?」 「敝姓王,你就是鼎大爺。」 「是的。」 「我有個妹妹,鼎大爺一定見過;是在曹家震二奶奶屋裏的繡春。」 此言一出,裏裏外外,無不驚奇,便有人影晃動;沈宜士很機警,心想這一下大家奔走相告,丫頭小廝要來看繡春的哥哥長得什麼樣子,可有他妹妹那麼漂亮?那一來,此人若有機密消息帶來,就難保不會外洩,因而向外喝道:「別走動!都替我站住。」接著,便出屋關照,不許到處去宣揚,有這麼一位不速之客。 這時王寶才已解下腰間那條板帶,從夾層中將兩封信取了出來,王寶才在未交給李鼎以前;先歉意地跟沈宜士打招呼。 「沈師爺,不是我剛才不肯交信,不肯說來歷;只為縉二爺再三關照,非見了鼎大爺不能說實話。縉二爺還說,倘或有人綴住我,寧願把信毀掉,也不能落到他們手裏。我也不知道其中的道理;不過縉二爺這麼交代,寧願小心總不錯。沈師爺你不會見怪吧?」 「那裏,那裏!」沈宜士急忙拍著他的背說:「受人之託,忠人之事;你這樣子把人家的事看得比自己的事還重要,我佩服都佩服不了,那裏會怪你。你先請坐吧!等我們看了信,細細談。」 兩封信交到李鼎手裏,自然先看李果的那一封;看一張遞一張給沈宜士。信中多用隱語,情節又複雜,不時還有感想,要停下來想一想,所以費了好大的功夫才能看完。 看完卻是心潮起伏,不辨悲喜;李鼎似乎不能相信世間有范芝巖這樣古道熱腸,俠義性成的人;加以范芝巖寫給孫春陽的信,語氣只是情商,並無切切實實,非撥款不可的話,因而越發懷疑這封信的效力。 「世兄,」沈宜士看完那兩封信,摺好了交給李鼎,「你先請進去。四姨娘一定也惦念著這回事,應該先告訴她。我在這裏陪王二哥談談。」 李鼎答應著到了上房:李煦正好也回來了。先問佛林來搜查的情形;然後聽李鼎細談王寶才帶來的兩封信,驚喜憂煩,一時並集,心亂得不知先料理那件事好。 「我得靜一靜,才能定得下心來。你先去陪客人談談。」李煦又說,「雖是粗人,情義著實可感。你說我本來要當面跟他道謝的;只是——」 「我知道了。」李鼎搶著說,「我會得說。」他將信交了給四姨娘,又說一句:「這封信可不知道管用不管用?」 「我想管用。」 「何以見得?」 「李師爺,何況還有你紳二哥在那裏,怎麼會上人的當?再說,人家也犯不著幾千里捎一封沒用的信,開這麼大一個玩笑。」 李鼎一想這話不錯,便即說道:「既然如此,倒不如迎了上去;半路上找到那個什麼彩雲,把信拿到了,就近到揚州、清江浦去辦事。」 「也不用那麼急。」四姨娘說,「你陪客去吧!這件事你暫且不用管了。」 等李鼎一走,四姨娘便跟李煦談論;她很樂觀,認為這天所發生的兩件事,是逢凶化吉的好兆頭。可是李煦卻一改常態,平時言語間總表示「沒有什麼了不起」的,此刻卻濃眉深鎖、沉默寡言;將四姨娘的樂觀沖淡了一大半。 「你是看出什麼來了?還是精神不好?」 「兩樣都有。」李煦閉上眼說,「也許息一會就好了。」 一閉上眼,心事更如潮湧;他覺得有好些事是他所想不通的,文覺何以連這麼一個忙都不肯幫;是不是其中還有什麼不可測的危機在?佛林的態度究竟如何?封了櫃子,取走簿冊,到底是為了什麼?最不能使他釋懷的是,李紳關照王寶才,如果有人跟蹤,寧願把信毀掉,也不能落在外人手裏;莫非李紳、李果在京裏已被人看管監視了? 「你該睡了吧?」四姨娘說。 「不!你先睡。」李煦答道,「我還得好好想一想。」 「憂能傷人,如今身子要緊!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。」四姨娘勸道:「我看,事情好像也不是糟得不可收拾。養養精神,有事明天再說。」 「我知道,你睡你的去,別管我。」 微有不受勸的模樣;四姨娘一賭氣,自回裏房去睡。一覺醒來,不知是何時刻;只覺得出奇地靜,外屋那架自鳴鐘,「嘀嘀嗒嗒」的擺聲,格外清晰;掀開帳門一看,門下一線光痕,接著便聽得「噗嚕嚕」的吸水煙的聲音。李煦還未上床。 四姨娘心酸酸地不放心。因為已睡過一覺,精神恢復,思路也敏銳了,想到范芝巖的那十萬銀子,有了處置的辦法,決定起來跟李煦談談。 等她起身,剔亮了燈,李煦也覺察到了;推開裏屋的門,只見四姨娘披著一件灰鼠皮襖,正在料理五更雞上的燕窩。 「什麼時候了?」四姨娘問。 「丑正。」 「四更天!我是不睡了。跟你談點事;你喝了燕窩湯,就著我的熱被窩睡吧!」 「嗯!」李煦點點頭,放下水煙袋,一面坐下來喝燕窩湯;一面問說:「你要談什麼?」 「等天亮了,我趕早到孫春陽去一趟;能把這筆款子收到,就足見人家是真正幫忙,另外那三筆款子,不如早早去收了來的好。」 「你看那封信管用嗎?」 聽得這一問,四姨娘便知他們父子的看法相同;也可以想像得到,對於其餘三筆款子,如何收取,他也還未想過。既然如此,這時自不必多談。 「我也不敢說一定管用;反正明天中午就知道了。」 「好吧!這件事到明天中午再說。」李煦說道,「事情不必瞞了,明天下午我來告訴大家,看是如何辦法,商量出一個章程來。」 ***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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