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茂陵秋 | 上頁 下頁
一〇五


  這一問,李鼎慚惶無地。他是一清早去給一個朋友送行;進城時在閶門遇見織造局的一個老工頭,得知被「抄家」的消息;那工頭勸他別回家,先去找烏林達問個究竟,就此躲在那裏沒有露面,只派柱子回來探聽動靜。若非朱二嫂一句話,只怕他至今還在烏林達的私宅中。

  「不瞞蔡大哥說,」李鼎低著頭,輕聲說道:「我不敢胡闖了進來;萬一,萬一──」他始終想不出下面該怎麼說才得體。

  「你是怕萬一陷在這裏?這也難怪你;朝廷像這樣的處置,似乎尚無先例。我接到李方伯的通知,也嚇了一大跳;到看了公事才知道是查封,不是查抄。」蔡永清向王副將這面看了一眼,低聲說道:「他是拿著『大令』來的,王命在身,說甚麼就是甚麼;我想拖個一天半天都辦不到,立逼著點了人就來,可有甚麼法子?」

  說來說去是「愛莫能助」四字,但語聲懇切,充滿了歉意,所以李鼎只覺得感激,「多虧蔡大哥!」他說:「以後也仍舊要仰仗蔡大哥!」

  「只要能盡心,無有不盡心的。但望尊大人從院上回來,事情有個著落;這裏一鬆動就好了。」

  原來李煦是查弼納另有密札致吳存禮,委託他代為詢問李煦,虧欠官款,究有多少;能償還幾何?蔡永清的意思是,如果李煦欠得不多,有親友可資助代完,獲得結果;查封的禁制即可解除,豈不甚好?但李鼎卻以不明內情,所以無從體會他話中的涵義,只說:「到底兩江的公事上說些什麼?我還不知道。蔡大哥能不能跟我說一說?」

  「我拿公事你看。」

  蔡永清從一大堆簿冊中找到一張紙,是個兩江總督移咨江蘇巡撫的抄件;上面轉錄著上諭,大意是說蘇州織造已另派胡鳳翬接替;李煦交卸後回內務府聽候差遣。惟據報李煦虧空甚多,且有將貲財囤他處情事;責成查弼納會同吳存禮,「迅派妥員,將李煦名下各項產業暨眷口下人等查封扣押,以便變價備抵。」

  「世兄,」蔡永清低聲說道:「尊大人『名下』的字樣,說法從寬,你也是朝廷的官員,當作析產別居之子看待;你自己名下的東西,應該不在查封之列。不過,要拿出去,恐怕,」他向一旁呶一呶嘴,「先要過得了太原這一關。」

  「太原」是王氏的郡望,自是指王副將,李鼎玩味他的語氣,恍然有悟,湊過去用極低的聲音說道:「蔡大哥,事到如今,完全請你作主;請你吩咐,應該怎麼過關?」

  這公然為人索賄的話,蔡永清何肯出口?想了一下暗示他說:「總要你有個底子給我;我才好相機斡旋。」

  李鼎不知道該送多少?也不知道能送多少?轉念又想,這要看能拿出去多少;如果只是些個人的衣服及日常器用之物,置辦不便宜,變價卻未必值錢;如果還要行賄才得過關,那就不上算了。

  這樣想著,有了個主意:「蔡大哥,」他說:「容我先進去看一看幾位庶母,再來奉商,如何?」

  蔡永清也知道。李家是四姨娘代主中饋;如今怕也只有四姨娘手裏有錢,因而點點頭說:「行!行!你就請進去吧!」

  於是,李鼎向王副將陪笑說一聲:「暫且失陪!」正待往裏走時,卻又為蔡永清喚住了。

  「世兄,有件事,你怕還不知道;中門以內,尚未查封。這是尊大人力爭,姑且徇從。只等尊大人一回府,倘非解除禁制;府上的眷屬,一定要受一場虛驚了。」

  顯然的,他是在提醒主人,中門以內自由處置的時間,已經不多;李鼎卻又別有領悟,替柱子要了一面出入的腰牌,關照他趕緊到巡撫衙門,找到成三兒,通信給老父,不妨稍遲回家。

  ***

  中門以內,雖未查封;但中門以外,防守嚴密,若非蔡永清派人陪同,李鼎還無法進門。

  一進了門,景象悽慘,所看到的是驚惶失色的面孔;所聽到的是各處嚶嚶啜泣之聲。不過,一見了李鼎,恰如救星從天而降;只一聲喊:「大爺來了!」各處的丫頭老媽,幾乎一下子都集中了。

  「怎麼樣?」二姨娘奔出來問:「小鼎啊!到底要緊不要緊?」

  「不要緊,不要緊!沒有什麼大事;大夥兒別亂!」李鼎只有揮著手,盡力安撫,「安安靜靜地,別惹人笑話。」

  「老爺子呢?你見著了沒有?」

  「沒有!」李鼎看幾位姨娘都趕到了,便說一句:「都請進去吧!進屋去談。」

  李鼎有些為難,人多嘴雜,什麼要緊話都不能說;尤其是二姨娘,成事不足,敗事有餘,是不能共機密的。但處在這種人人都想有條安心的路子去走的情況下,他也不能不有句切實的話;當然,這句話也只能悄悄地說,不必公然宣布。

  想了一下,只好硬著頭皮說道:「各位姨娘不必著急;不過,家是遲早要搬的了,這會兒不妨檢點檢點要緊東西。我得跟四姨娘去找點送王副將的東西。」說著,回頭又問:「四姨娘呢?」

  「那不是?」五姨娘手一指。

  四姨娘正帶著錦葵趕了來;李鼎很機警,拔步便奔,一面做個手勢,大聲說道:「四姨娘你請回去;去找點精緻小玩意,我馬上要送人。」

  錦葵最機伶,不等他話完,倒已攙著四姨娘的手預備往回走了。二姨娘心裏很不是味道,但不便追了上去;只冷笑一聲說:「哼!不知道在鬧什麼鬼!」

  五姨娘人最忠厚,「二姊,你別這麼說!小鼎必是有只能跟四姊一個人商量的事。」她說:「你就聽小鼎的話,拾奪東西去吧!不知道什麼時候,說走就走;臨時收拾,丟三落四的,反倒不好!」

  「已經不好了!還怕什麼?我也沒法兒收拾,那樣東西都丟不下。抄家也不能光抄我的。」

  聽她仍是不明理路的糊塗想法,誰都不願意理她。逡巡各散,有的便悄悄往四姨娘那個院子裏踅了去,希望打聽點什麼出來。

  四姨娘的院子裏關防嚴密,垂花門前順子和錦葵倆雙雙把守;足以使人望而卻步。

  「錦葵!」是四姨娘在喊。

  「來了!」錦葵答應著,向順子呶一呶嘴,讓她注意遠處的人影。

  「你去吧!交給我。」

  於是錦葵進了堂屋;四姨娘便說:「你悄悄跟吳嬤嬤去說,把天香樓西面的那道小門打開來。別讓人知道。」

  「那道小門。」錦葵答說:「從鼎大奶奶去世就沒有開過,如今只怕鎖簧都鏽住了。」

  「把鎖敲掉!」四姨娘平靜地說。

  「是!」錦葵答應著。

  「你辦完了事,還回來。」

  等錦葵一走,李鼎便問:「四姨,你得告訴我一個數目,我好跟蔡老大去說。」

  「你別急,等我想想。」

  「孫春陽不是有兩萬兩銀子嗎?」

  「那,那是說了不能動的;而且也得我親自去提。」四姨娘又說:「反正現在東西都封在那裏,他們愛拿什麼拿什麼;將來咱們認賬,就說沒有這些東西好了。」

  這話在李鼎頗為反感;覺得那跟慷他人之慨沒有什麼兩樣,不是處事的辦法。因而這樣答說:「人家不幹的!監守自盜,吃不了還兜著走呢!」

  四姨娘本也是拖延辰光,一時搪塞的話;此時大致已經盤算好,徐徐說道:「我有一副珠花,值三、四百兩銀子;另外有五十兩金葉子。如果他再肯行個方便,我送他一枝翡翠翎管;帶到京裏,遇見識家,換個上千兩銀子,也說不定的。」

  「行個什麼方便。」

  「等錦葵來了再說。」四姨娘指著高可及天花板的紫檀櫃子說:「勞駕,櫃子頂上一格,有個西洋小鐵箱,你給我取下來。」

  於是取鑰匙,開櫃門;李鼎站在一張骨牌凳上,將那隻沉甸甸的彩漆小鐵箱取了下來;怕四姨娘不願讓他看她的私房,很知趣地走到廊上,負手閒眺。

  「順子!」掛在花架下的一頭黃喙黑羽卻會說話的鳥,怪聲怪氣地在叫:「給鼎大爺拿茶!」

  「小東西!」李鼎逗弄了一會,一時感觸地說:「你倒還認識我!而且一點兒也不勢利。」

  「誰勢利了?」有人突如其來地接口;李鼎微吃一驚,轉眼看時,是錦葵回來了。

  「我沒有說你,你何必多心?」李鼎問道:「錦葵,你是怎麼得到消息的呢?」

  「聽街坊在說,織造李家,前前後後圍了好些兵,我不放心四姨娘,趕了來看看。門上不放我進來;我說我本來是宅門裏的。准我進來了;那知准進不准出。」

  「你不是自投羅網。」

  「我認了!」

  「你倒不懊悔?」

  「悔什麼?反正好歹在一起。」

  「你倒是有良心的。你主子沒有白疼你。」李鼎又說:「從你去了以後,四姨娘跟我提過你兩次,一次說沒有你,真不方便。」

  錦葵對這話很關切,烏黑的一雙大眼睛逼視著說:「鼎大爺,還有一次呢?」

  「還有一次,她說她挺想念你。」

  「我也挺想念四姨娘,想念大爺、老爺跟大家。」錦葵聲音有些悽惻了,「外頭我住不慣。」

  李鼎陡然一驚!就像當頭棒喝一樣;提醒他以後必不能再在這裏過日子了!高大、寬敞的這座住宅,住了二十年了;沒有一處地方不是安閒舒適的。不管他是在怎麼樣的一種情形之下,他總可以找到使得他心情舒暢,至少能安靜下來的地方;甚至悶極了想砸一兩樣東西出出氣,亦非難事;箭圃很大,常有護院跟些小廝在那裏練廟會上的玩藝,耍中旛、滾罈子、摔角什麼的,拋一個酒罈到半空,再拋上去一個,乒乒乓乓碰得碎片四飛,聽著看著都痛快。

  李鼎正嚮往著那些不知何處跳出來的回憶時,只聽四姨娘在喊:「錦葵,你跟鼎大爺在說什麼?」

  「來了!」錦葵推著李鼎說:「快進去吧!」

  「你也來吧!」李鼎想起來了,「四姨娘有話要等你來了再說。」

  兩人到得屋子裏,靠窗紅木桌上,燭火下寶光閃耀,白的是珠花,綠的是翡翠翎管,黃的是似乎剛淬過火的金葉子,映出極明亮的燭光。

  「四姨,」李鼎問說:「要蔡老大他們行個什麼方便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