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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一


  原來她們倆住一間客房,一大一小兩張床;朱二嫂半主半客的身份,自然將大床讓給彩雲睡;阿筠理當與彩雲一床。

  「好啊!」彩雲欣然答應;為阿筠疊好被筒,又為她脫衣服,這時朱二嫂才想起纏在她臂上的蒜條金。

  「彩雲,」朱二嫂說:「筠官肐膊上有東西,你替她取下來吧!」

  「原來是這些東西!」彩雲將卸下來的十隻金鐲子交給了朱二嫂,心裏在想,自己說要帶她去見李紳,這話可能說得不合時宜,擋了朱二嫂的財路。

  不過,她倒是真喜歡阿筠;朱二嫂聽她們上了床還一直小聲在交談;時而還有阿筠的笑聲。她心裏在想,彩雲跟阿筠投緣,或多或少是由於李紳的緣故,有那些金珠伴隨著阿筠,自己的責任甚重;能讓彩雲帶著她去投奔李紳,其實不失為一個妥當的辦法。

  當然,這都要看李家到底是不是遭了禍;遭了多大的禍,才能定規。

  ***

  情勢是越來越嚴重了。交代一直辦不清;三十年織造,幾度巡鹽,幾千萬銀子從李煦手裏經過;盤庫查賬,豈是三五天可了之事?

  「交代一天不清,旭公,只好委屈你一天。」藩司李世仁是隻笑面虎,滿臉歉咎地說:「上頭的嚴命,真正叫沒法子!」

  所謂「上頭」是指查弼納;他跟年羹堯至交,而年羹堯如今正鴻運當頭;有此極硬的靠山,行事過分些,亦自不妨。這一層,飽經世故的李煦,自然明白;被軟禁在烏林達家,並無怨言。

  「可是,宗兄,」李煦說道:「妻孥何罪?能不能高抬貴手,放鬆一步?」

  「言重,言重!旭公,我實在已盡了力,但也碰了釘子。」李世仁說:「為了在那個丫頭家抄出一箱首飾,連王副將、蔡大令都受了處分;嚴諭門禁格外加嚴。真正叫沒法子!」

  李煦嘆口氣,眼淚往肚子裏嚥。特為遣來伺候的福珍,看在眼裏,好不傷心;等李世仁走了,悄悄說道:「老爺,要不要找大爺來談談?」

  「行嗎?」

  原來李煦不但被軟禁,而且禁止接見家屬;但福珍卻找到一條路子,由撫標派來看守的一棚兵,由三名把總輪流值班,其中一名朱把總每見福珍進出,必定找個藉口,留住她說幾句話。福珍長得不好看,但為人熱心誠懇,只要跟她談過一兩次,就會樂于親近;即由於有這麼一點點情分,便有了可乘之機。

  「行不行還不敢說,我去試試看。」

  其時日色將西,已到了晚飯時分;福珍將為李煦所預備的蟶乾燉肉,盛了一大碗,悄悄到了門房,飯還未開,七八個官兵正在閒談,看到福珍,自然是朱把總第一個起來招呼。

  「給各位添菜。」她將一碗肉擺在方桌上,「不夠我再盛一碗來。」

  「夠了,夠了,多謝,多謝!」

  「謝倒不用謝!不值錢的東西。不過,我有件小事,拜託總爺。」

  「說吧!」

  「能不能請到外面來談。」

  「行,行!」朱把總一迭連聲地說。

  到了院子裏,福珍問道:「總爺什麼時候值班?」

  「今天的班不好,後半夜。」

  「後半夜才好。」福珍笑著,輕聲問說:「總爺能不能放個人進來?」

  「是誰?」

  「我家大爺。」

  「看你家老爺?」

  「那還用說?總爺,讓他們父子倆見一面,也是陰功積德!我家老爺想兒子都快瘋了。」

  朱把總沉吟了一下,毅然決然地說:「好吧!」

  「多謝總爺!」福珍很高興地說。

  「怎麼?謝我就是這麼一句話?」

  福珍不由得一楞,「那麼,」她問:「該怎麼謝你?」

  「你,」朱把總輕聲說道:「到我該班的時候,陪我聊聊行不行?」

  福珍心一動,看朱把總長得憨厚,亦未免有情;看了一眼,又低下頭去。

  女孩子這副模樣,事情便有望了;朱把總又輕聲問一句:「怎麼樣?」

  「今天不行。」

  「那天行呢?」朱把總急忙問說。

  「到你娶我的那天!」說了這一句,福珍掉頭就走;深怕自己那張羞紅了的臉,讓旁人看到。

  一陣風似地到了專供李煦住的那座院落,站停了先勻勻氣,摸摸臉上不發燙了,方始進房告訴李煦:「行了!不過得後半夜。」

  「就是後半夜才隱秘。」李煦在福珍端肉去門房之後,有一個以前所沒有的想法,急於跟李鼎見面深談,便即問道:「你預備什麼時候去找大爺?」

  「伺候老爺吃完飯再去。」

  「不,不!天黑了,多少不便;也怕找不到大爺。你這會兒就去吧!」

  李鼎是寄住在一個朋友家,離得不遠;很快地就說好了,午夜過後的丑正時分準到。

  ***

  父子相見,先是黯然無語,繼而是李鼎哭了。自恨無用,今日之下竟然無法為父分憂;李煦不免著急,「這不是哭的時候!」他說:「你沉住氣,我有極要緊的話說。」

  「是!」李鼎強忍眼淚,屏息靜聽。

  「事情到了這地步,非釜底抽薪,在京裏活動不可。我想親筆寫個摺子,跟皇上求恩;這個摺子要請怡親王代遞。你先到南京,跟你四表哥商量;他是皇上交給怡親王照看的人,看他是何主意。由他請怡親王代遞,還是你自己進京去一趟?」

  李鼎想了一會答說:「我進京去面求怡親王,似乎更紮實;只是爹在這裏——」

  「你別管我。」李煦問說:「宜士該回來了吧?」

  「是明天到。」

  「得要好好安置他;咱們眼前就只有他這麼一個要緊的人了。」

  原來查弼納轉來的上諭,指名沈宜士與錢仲璿,亦必須看管;因為據報李煦的虧空,與此兩人密切有關。所以李煦所說的「好好安置」,意思就是得找一個妥當的地方,容沈宜士藏匿。這一層,李鼎已有了安排,卻不便說破;他是決定將沈宜士送到天輪那裏──天輪庵中的不動產很多,找一處隱僻的屋子供沈宜士居住,並不為難。

  「已經找好地方了。」李鼎答說:「蘇州耳目眾多,我把他安排到吳江去住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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