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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六


  「人,我一定可以帶到;東西怕責任太重。剛才我跟朱二嫂在商量,最好託揚州鏢局子連人帶東西送一送。」

  「好,好!」不等她說完,李鼎便已接口贊成,「這個主意真高,我也可以放心了。」

  「既然鼎大爺願意這麼做,那就請放心回去吧!託鏢局子的事,等我兄弟來了,我讓他到揚州去辦,一切不用費心。」

  「那就勞令弟的駕了。至於盤纏——」

  「這,鼎大爺也不必管。」朱二嫂說:「反正有東西在這裏,換一兩副金鐲子都有了。」

  就在這時候,李果進來探視;李鼎將預備請揚州鏢局護送的決定,告訴了他。李果沒有表示意見。

  「李師爺來得正好,請你做個見證。」朱二嫂說:「鼎大爺交給我的東西,如今可以交出去了。」

  一面說,一面忘其所以地拉著李果就走;彩雲與李鼎相視躊躇,但終於還是跟了進去。

  這時朱二嫂已經在開箱子了,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小包裹來,裏面是兩隻木盒子;一隻內貯蒜條金的鐲子;另一隻用桑皮紙裹著晶瑩圓潤的東珠,復用新棉花下墊上蓋,保護得很周密。

  「鼎大爺請你點一點,原封不動都在這裏。」

  李果不明白是怎麼回事?李鼎便告訴他說:「這是四姨娘讓阿筠帶出來的。如今要請趙二嫂帶去,交給縉之;算是替阿筠收著。」

  「怪不得要請保鏢!」李果答說:「你也該寫封信才是。」

  「是啊!可是心亂如麻,筆有千鈞之重。」李鼎央求著:「請世叔替我寫一寫。」

  這是義不容辭的事;李果便說:「我本來要給縉之寫信;索性替你代言吧!你怎麼說?」

  李鼎心裏有無窮的感觸,但要交代李紳的事,眼前卻只想得起託付阿筠一件;想了一下答說:「請告訴縉之,已成覆巢之勢;千萬明哲保身,留得一個是一個。」

  朱二嫂一聽這話,想起女瞎子彈著三絃說書,忠臣被害,「滿門抄斬」的話,不由得眼圈就紅了。

  彩雲與李果正覺得他出言不祥;心裏惻惻然地,彷彿想哭;李鼎自己卻不覺得,往下又說:「阿筠是交給他了。必能善待,無庸多說;不過,最好勸魏大姊認了阿筠做女兒,就更能放心了。」

  「嗯,嗯!」李果問道:「還有呢?」

  「就是這些。勞駕,勞駕!」

  「好!我馬上就寫,也了掉一件事。」說著,李果轉身走了。

  「朱二嫂,東西仍舊請你收一收,過幾天請趙二嫂帶去。」李鼎又說:「鏢局子的規矩,零星客貨託他們護送,都是跟著大幫一起走;我看等德順來了,趙二嫂得先帶著阿筠到揚州去候著,說走就走,比較方便。」

  「是的。不過帶著這麼貴重的東西,實在有點兒擔心。」

  「這裏到揚州,路上很安靖,決不要緊。」

  「鼎大爺這話不錯。」朱二嫂勸道:「彩雲,你就這麼辦吧!」

  「好!就這麼辦。」彩雲下了決心,「等德順來了,我們就走。」

  「鼎大爺,」朱二嫂面色凝重地說:「我把筠官叫醒來,你跟她說幾句話。」

  李鼎有些情怯,「要說嗎?」他問。

  「當然!你們爺倆,這一分手,起碼也得一年半載;你不跟她說清楚了,也許她不肯走,非要見你一面不可,那反倒麻煩。」

  想想這話也不錯,李鼎毅然決然地答說:「好吧!她要走了,我應該交代她幾句話。」

  於是彩雲掌燈,朱二嫂去掀開帳子;只見阿筠安安穩穩地睡在裏床,蓋得暖了些,雙頰紅得像林檎,嘴角掛著微笑,猜想是在做一個美夢;朱二嫂不免躊躇,覺得叫醒她是件很殘忍的事。

  然而畢竟她還是動手去推了,同時輕輕喊著:「筠官,筠官!」

  阿筠迷迷糊糊地應聲;然後突然將眼睜開,炯炯雙眸,看了這個又看那個;是渾不辨仍在夢境,還是已經醒來的模樣?

  「阿筠,」李鼎說道:「過幾天,你就要跟趙二嬸進京找縉二叔去了。」

  「那一天?」阿筠問。

  「等你李叔叔來了就走。」

  自己姓李,又來一個李叔叔;阿筠問說:「那個李叔叔?」

  「呶,不就是趙二嬸的弟弟嗎?」

  「喔,是德順叔。」

  「對了!等你德順叔一來了就走。」

  「他那天來?」

  「總在這一兩天。」是彩雲答說:「咱們先到揚州。」

  「為什麼呢?」

  「得跟鏢局子的人一塊兒走。一大幫人,路上很熱鬧。」

  「阿筠,」李鼎接口告誡:「你在路上可得聽話,不許淘氣。」

  「她不會的。」彩雲搶著說:「筠官最乖了。」

  「要乖才好。」李鼎又說:「見了你縉二叔,替我問好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

  「阿筠,」李鼎想了一下,終於說出口來:「你給你縉二叔做女兒,好不好?」

  這一問,頗出阿筠的意外;想了一會,拿不定主意,只老實答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

  「那都到了京裏再說。」彩雲又替她解釋:「她還鬧不清是怎麼回事呢!反正只要跟著縉二爺,有什麼話,讓縉二爺自己跟她說。乖,睡吧!」

  於是李鼎走到窗前,彩雲跟了過去,悄悄說道:「看樣子,不要緊了!鼎大爺,你放心走吧!都交給我了。」

  「重重拜託。」李鼎又說:「一路上你也別客氣。孩子不聽話,該打該罵,都不必顧忌;那是為她好。」

  「我知道,我知道!她也決不會惹人罵一聲,打一下。」

  「回頭我怕沒有工夫跟朱二嫂說話,請你告訴她,阿筠在她這裏住了好些日子,我應該有點兒酬勞。等我到了蘇州替她送來。」

  「那是小事,不必掛在心上。」彩雲皺著眉說:「倒是府上的事——」

  「船到橋門自會直。」李鼎搶著說道:「也許你一到京,就會聽到消息,什麼事都沒有了。」

  「那可是謝天謝地。」彩雲激動地說:「有那一天,我得把京裏供觀音大士的地方,香都燒到。」

  這使得李鼎在感激之餘,更多感慨,從遭遇家難以來,平時素無淵源的陌生人,急人之急,見義勇為;反而是幾十年深交,以及許多受過他家好處的人,似乎漠不關心。原知人情勢利卻總以為休戚相關,若有急難,他人決不致袖手,及至發覺勢利得可怕,局面已經糟不可言,連悔恨都是多餘的了。

  第三天中午,李果去而復回。他是到了蘇州,回家一視妻兒,又要趕到南京去料理寄放在曹家的那筆款子;同時在兩江總督衙門有所打點,路過無錫,暫作勾留。

  去時恰好只有朱二嫂在家;彩雲是由前一天剛從南京到無錫的李德順陪著,帶了阿筠上街,採辦預備回京餽贈親友之用的土產去了。

  「他們那天走?」

  「明天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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