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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八


  「是的。很想早點兒動身。可是──」

  彩雲抬起眼來,看他臉上有難言之隱的窘色,便即問道:「鼎大爺有什麼為難的事,儘管說;看我跟胡三爺能不能效勞?」

  「不瞞兩位說,還有點債務──」

  「不要緊!」胡掌櫃搶著說道:「總有辦法。」

  說著,他跟彩雲交換了一個眼色;事先是說好了的,由她單獨跟李鼎說阿筠的歸宿,此刻是時候了。

  於是,胡掌櫃起身向彩雲說道:「我帶這個小兄弟上街溜一溜,一會兒再來;請你跟鼎大爺細談。」

  說完,不等答話,便邀了柱子出門;彩雲便說:「鼎大爺,我跟胡三爺是為了筠官的事來的;如果她常住胡家,你贊成不贊成?」

  這樣沒頭沒腦地一問,李鼎自然無從回答;彩雲原也知道自己問得太突兀,光一句話是不可能有結果的,不過,她有她的步驟,開門見山地讓他先有一個印象,阿筠以後將常住胡家,下面的話就好說了。

  「我在想,筠官現在是剛懂事的時候,她不願意去的地方,或是誰待她不好,她都能忍耐。可是,鼎大爺,我可不忍心;朱二嫂也是。到底這麼多日子下來,是有感情了呀!」

  「啊!不錯。」李鼎答說:「如果知道她在那裏受了委屈,咱們心裏都會難過。」

  「就是這話囉!」彩雲欣慰地說:「鼎大爺跟我們的想法,完全一樣。與其將來後悔,不如現在謹慎。曹家,她是不願意去的;縉二爺那裏,也不知道她的那位姨奶奶怎麼樣?聽說人很厲害;看待筠官料想總不致於像自己親生的那樣。這也不能不想到。」

  「對!對!」李鼎連連點頭,「應該慎之於始。」

  「現在要說到胡家了。他們夫婦是真的喜歡筠官;我那結義的姊姊,現在沒有女兒,將來就是有了,一定也拿筠官當大姊姊看待,決不會變心!」彩雲停了一下又說:「為什麼我有這樣的把握呢?因為有個緣故;胡家的阿牛,跟筠官最投緣。別看他壯得像小牛犢子似地,淘氣起來,彷彿能把屋頂掀了去;誰知道就服筠官,只要她說一句,馬上就安靜了。這也就是胡家夫婦格外看中筠官的道理。」

  這個暗示很強烈,李鼎恍然大悟;失聲說道:「原來是想阿筠做他家的兒媳婦?」

  「也不能這麼說!將來也要阿筠自己願意。」彩雲又說:「而且胡三爺也怕高攀不上。」

  「現在那裏還談到此!」李鼎立即做了決定:「將來是將來的事;眼前如果阿筠願意,就長住胡家亦無不可。」

  「那麼,」彩雲故意問一句:「是不是先要稟告老太爺;或者跟四姨娘說明白。」

  「此刻從那裏去稟告?這件事就這麼定局了。不過,」李鼎很吃力的說:「按道理說,還是寄養在人家那裏,應該送——」

  「鼎大爺,」彩雲搶著說道:「這一層談不上。倒是那十二粒珠子,胡三爺有個主意,不知道行不行?」

  「啊?請說。」

  彩雲知道這句話很重要。李鼎雖已落到今日這般光景;到底出身豪富,「大少爺脾氣」是不容易改得掉的,談得好好的,說不定一句話不中聽,就會打翻全局。所以這句話出口之前仍須仔細想一想。

  「胡三爺的意思,府上現在正要用錢;這十二粒珠子,不如抵押給他。等將來老太爺沒事了,依舊放個好差使,有了錢再贖回來;利錢瞧著辦,想來也決不會少給。鼎大爺你看呢?」

  「好啊!」李鼎很高興地,「這個辦法,我倒很見他的情。能抵押多少呢?」

  「胡三爺說,那十二粒珠子是無價之寶;他也只能量力而為。想湊四萬銀子送過來。」

  一聽這話,李鼎喜出望外;十二粒東珠,至多值兩萬銀子,莫非胡掌櫃不識貨?轉念省悟,幹鏢行買賣,什麼奇珍異寶沒有見過?就算不知道行情,在繁榮甲天下的揚州,還怕打聽不出來?人家明明是有心幫忙;還怕自己愛面子,臉上掛不住,故意說成抵押。委曲綢繆,用心如此之深;實在不能不感動。

  這樣想著,李鼎不由得熱淚交迸;害得彩雲的心也酸了。

  「別難過。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。」彩雲手中的一方絹帕遞了給李鼎。

  一句泛泛的安慰之詞,居然止住了李鼎的眼淚;他拭一拭眼淚問:「你什麼時候回京?」

  「等交代了這件大事,我就可以走了。反正胡三爺的熟人多,不怕沒有照應。」

  「我也可以走了。」李鼎舒暢地吐了口氣,「若非你們倆來,我真不知道怎麼才走得成?」

  「這麼說,來得倒真是時候。」彩雲問道:「這裏有多少債務?」

  「不過三、五千銀子。」

  語氣還不脫紈袴的口吻;彩雲很想進兩句忠告,但話到口邊還是嚥住了;只問:「多下的錢呢?運到京裏,還是怎麼樣?趁早想妥了,回頭好說給胡三爺。」

  「這──,」李鼎說:「我得跟李師爺回來商量。」

  「他陪著到南京去了?」

  「是的。很快就會回來。」李鼎又說:「他一回來,我就可以走了。這裏的債務,留給他料理好了。」說到這裏,李鼎突然眼睛發亮,揚著臉說:「咱們何不一塊兒走?」

  彩雲心中一動,旋即收攝心神,推託著說:「到時候再看吧!」

  這時大門聲響,是柱子帶著胡掌櫃回來了;他手裏提一隻籃,胡掌櫃懷裏抱一個極大的枕頭西瓜。彩雲搶先迎了出去,向胡掌櫃一揚眉微微頷首。

  「胡三爺買的西瓜,還有涼粉。」柱子將一罐涼粉擱在桌上,「我去拿傢伙。」

  「怎麼胡三哥請客,反客作主。」李鼎歉然說道:「真是受之有愧。」

  這是不值一說的事,胡掌櫃微笑不答;等柱子拿了長刃瓜刀來,他接在手裏,看都不看,便切了下去,一分二,二分四,共計切成十六片,手法乾淨俐落,而且每片的大小都一樣,將柱子看得傻了。

  「胡三爺好俊的刀法!」柱子不勝欽羨地,「怎麼練成的?巷口賣瓜的,不能比了。」

  「你小子不會說話就別開口。」李鼎罵道:「人家有名的鏢頭,你怎麼拿賣瓜的來比?」

  柱子笑嘻嘻地一面舀涼粉;一面問道:「胡三爺你老練過譚腿沒有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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