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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一


  曹震詫異,「怎麼了?」他問,「張家有甚麼談不得的?」

  「不是談不得,在老太太那裏,一直談的這個;回來又是談這個,你倒想,煩不煩?」

  「你們是閒聊;我跟你是談正經。這件事關係很大,辦成了大家有好處。你厭煩就算了。」

  說完,曹震親自動手,將一大包藥料抖開;按著方子,一味一味地細細檢查,是那種旁若無人的模樣。震二奶奶可有些不耐煩了。

  「不對啊!」曹震目注藥方,自言自語地說:「淫羊藿的分量應該還要重啊!」

  「成天就是弄這些勞什子!」震二奶奶沒好氣地說。

  曹震抬起眼來,看著她說:「奇了!我自己撿藥又礙著你甚麼?何況藥酒又不是我一個人受用。」

  「算了吧!就仗著這鬼藥酒,到處不安分。正經事不幹,儘在這上頭花工夫。」

  曹震嘿然,「跟你說正經的,你又不愛聽。」他說,「我為甚麼不在這上頭花工夫?」

  「誰說不愛聽?我是不愛聽不相干的空話;我那裏說過我不願談正經?」

  「好!你等一下,我馬上跟你談。」

  聽得這話,震二奶奶便先回套房裏間去卸粧;不到一盞茶的工夫,曹震進來,坐在梳粧臺側面,一言不發。

  「怎麼不開口。」

  「我在想,這話應該從那裏說起。」曹震停了一會,突然說道:「咱們該結張家這門親!」

  震二奶奶轉過臉來,看著丈夫問說:「你是怎麼想來的?」

  「不是門當戶對?張家兩姊妹,跟芹官年紀差不多,人品當然不用說,他家老太太又中意芹官;你想,結了這門親,不說別的,光在『互通有無』這四個字上頭,就能沾多少光?白花花的大元寶,埋在土裏發黑,真正暴殄天物。」

  「埋在土裏的銀子,早在張小侯襲爵那年就掘出來花光了。」

  「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他家的銀子,莫非就是那一堆;不作興掘了再埋?」曹震又說,「照我看,他家家道,縱不如從前,也差不了那裏去。而且張小侯為人厚道慷慨,做了親戚,情分不同,絕不至於像咱們內務府那批勢利眼的兔崽子!」

  他罵的包括馬家在內,震二奶奶大為不悅,「你別忘了,你自己也是內務府!」她說,「凡事怨你自己不爭氣,罵人家有甚麼用?」

  「是啊!我正就是要自己爭氣,自己想辦法。求人不如求己;真到了過不去的時候,張小侯絕不會坐視。」

  震二奶奶為他說動了,可是轉一轉念頭,便知是妄想,「你也別忘了,人家至今還是地道的漢人。」她說,「旗滿能通婚,早就——」

  「你又是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他是漢人,咱們不是漢人?」曹震又說,「我就是今天聽出來一點兒因頭,才想到這件事很可以辦。」

  「甚麼因頭?」

  「張家要抬旗了!」

  「抬旗」之「抬」,是抬舉之意。常見的是本隸下五旗,改隸上三旗;這有兩種情形:一種是皇太后、皇后的母家,滿州話叫做「丹闡」,如果是下五旗,照例抬入上三旗;一種是特承恩眷,像三、四年前才內調的滸墅關監督莽鵠立,擅長丹青,尤其精於人物,奉旨默寫聖祖御像,音容宛在,大蒙宸賞,得以由蒙古正藍旗抬入滿洲鑲黃旗。

  漢人入旗,亦稱做抬旗,旗籍漢人,本有兩類,一類是太祖創業時,俘獲漢人,作為家奴,就是「包衣」。其中當然亦不盡是漢人。鑲黃旗包衣中有「朝鮮佐領」;正白旗包衣中有「回子佐領」,馬夫人便是「回子佐領」出身。

  另一類旗籍漢人,原是明朝的兵將,戰敗投降,按旗制改編,稱為「漢軍」。不但武將,早年投清的貳臣,如范文程、洪承疇、馮銓,亦多隸漢軍。其間當然亦有例外,張勇便是其中之一。不過入關至今,八十多年;張家封侯,已歷四代,何以忽又有「抬旗」之說,震二奶奶認為是個疑問。

  「這話你問得有道理。」曹震答道:「我也是今天赴席的時候,才聽見說起——」

  聽說張勇在順治二年,投到英親王阿濟格帳下時,只是單身一個人;隨後奉令招撫了七百多人,改隸陝西總督孟喬芳,不久,聲威遠播,獨當方面,只好升他的官,不宜改他的番號。及至封爵之時,次子雲翼已經當到江南提督,一省最高的武官,在旗營是將軍,在漢人組成的綠營是提督。如果將張雲翼改為漢軍,就不能再當提督;江南綠營,統率無人,自是一動不如一靜。後來張宗仁襲爵,前後十一年,沒有人提起這回事;也自己亦不想入旗,所以一仍其舊。當今的皇帝,為人精細,覺得康熙五十九年所襲的靖逆侯張謙,年富力強,很可以在御前聽候差遣;但御前差使,除非文學侍從之臣,都是旗人;因而張謙有被「抬旗」入漢軍之說。成了漢軍,自然可以與包衣結姻;但亦不一定是父母作得了主的——這一回是震二奶奶笑丈夫「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」了。

  「張家一抬了旗,選秀女不就有那兩姊妹的名字了?果然人才出色,一定選上;或者指婚給王公小弟。費盡心機,臨了還不是一場空。」

  這一層是曹震不曾想到的,思索了一回說:「也不見得那麼巧!事在人為,總要去做,才有機會。再說,跟張家來往,總是有利無害的一件事;你何不勸一勸老太太?」

  「勸甚麼?」

  「勸老太太把高夫人請了來玩一天。一回生、兩回熟;人一熟,甚麼事都好商量了!」

  震二奶奶一面對著鏡子用雞蛋清抹臉;一面盤算,最後終於有了一句心思活動的話:「走著瞧吧!」

  第二天早晨,照例問安,陪坐片刻;震二奶奶閒提起張家,她說:「張小侯告訴我們二爺,高夫人為了想跟老太太見見面,一直在為難。」

  聽得這話曹太夫人頗感意外,而且困惑,「我倒不知道她想跟我見面?可是,」她問,「有甚麼為難呢?」

  「張小侯說,照道理,自然是高夫人下帖子請老太太到他家園子裏去逛一天;可又怕累著了老太太,所以一直拿不定主意。」

  「有這話!」曹太夫人想了一會說:「這不就是遞話過來,讓我下帖子請高夫人?」

  震二奶奶眨眨眼,裝出不解的神情;然後恍然大悟地拍著手說:「真是!再沒有比老太太心思更靈的。這一來,高夫人想跟老太太見面是見到了;可又不至於讓老太太過份勞累,不是兩全其美的事?話裏有這麼深的意思,真是只有老太太才識得透。」

  曹老太太的性情,向來只要一戴上高帽子,興致就來了;當即說道:「請一請她,倒也沒有甚麼不可以。不過,不請便罷,要請就得像個樣子!」她想了一會,臉色轉為嚴肅,「這倒也不是一件小事,中間有許多關礙;得要好好兒琢磨。」

  「是啊!到底是侯夫人,不是平常應酬。」

  「所以囉!這禮節上最要留意,她第一次到咱們家來;那是要『庭參』的。」

  「庭參」便須各具禮服,中堂參謁;曹太夫人只是三品民婦,見侯夫人應該一跪三叩。震二奶奶覺得太委屈;當即說道:「自然是行通家之禮;倘或要庭參,就老太太肯,我也不肯。」

  曹太夫人笑了,「規矩是規矩,那由得你?」她說:「當然,她是一定要辭的;不過,既然下帖子請人家,自己就不能不按著規矩預備。」

  「老太太的意思是,要穿禮服迎接。」

  「正是!」

  震二奶奶想了一會問道:「如果不是下帖子,人家突然來了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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