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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四


  曹世隆看他的神氣,才想到朝廷對曹頫不滿,是件忌諱的事;頗悔失言,只好掩飾著說:「我也不過胡猜亂想;有二叔在,自然面面都照顧到了。那裏會碰釘子?」

  「也全靠大家都能巴結。像五福,一直抱怨活兒太少;可是多了他又頂不下來。到現在還得到蘇州去搬救兵;說今晚上回來,也不知道回得來,回不來!我可不能等他了!咱們喝完這杯酒,一起走吧;有話明天再說。」

  很明白的,他是不願落個把柄在人家手裏。曹世隆心想,他真的一走,賽觀音要為她丈夫求些甚麼,必然落空;而曹震因為他撞破好事,心中一定懷恨,將來求他派個甚麼有油水的差使,亦就休想。一下得罪了兩個人,這件事大糟特糟,得趕緊表明心跡。

  於是他說:「五福今天一定會回來!二叔不如稍等一會兒;我確是有約,先跟二叔請假。」說著,便站了起來。

  「不!一起走。」

  曹震伸手去抓他的膀子;一下沒有撈著,只見曹世隆已跪在他面前了。

  「你這是幹甚麼?」

  「公事要緊!二叔不能為了避小嫌,不等五福。」曹世隆手指著心罰咒,「如果我不識大體,不知道二叔的苦心;打這裏出去,胡說八道,天打雷劈,教我不得好死!」

  「何必,何必!」曹震趕緊伸手相扶,「也沒有嫌疑好避的;你不必看得太認真。起來,起來!」

  「我只是表表我的心。一心向著二叔!我娘老跟我說:你只要把震二叔巴結好了,不愁沒有出頭之日。二叔,你老倒想,我能不處處護著二叔?」

  「好說,好說!你只要心地明白,我自然拉你一把!」

  這時在隔室全神貫注,細聽動靜的賽觀音,翩然出現;裝作不知情地說:「酒恐怕涼了,我去換熱酒來。隆官陪震二爺多喝一杯;五福想也快回來了。」

  「對不起!我可得告辭了。」曹世隆彷彿很認真地,「真的有個非去不可的約會。二叔知道的。」

  聽到最後一句,曹震自然要接口,「你就放他走吧!」他說,「在你這裏一起喝酒的日子總還有。」

  「正是!」曹世隆湊著趣說,「五嫂子那把杓子上的手藝,是早就出了名的;秋風一起,野味多了,趕明兒個我去弄它幾個山雞、野鴨子,麻煩五嫂子料理好了,陪二叔多喝幾杯。」

  「好啊!」賽觀音指著他說,「說話要算話噢!」

  「我向來說話算話,尤其是孝敬我二叔,更不敢大意;不出五天,你看,一定辦到。」

  說完,又向曹震請個安,作為辭別。賽觀音為了要關門;跟在身後送他。到了後門口,曹世隆站住腳,有幾句話要跟賽觀音說。

  「五嫂子,剛才我跟二叔罰了血淋淋的咒,你聽見沒有?」

  賽觀音不便承認,答一句:「何必罰甚麼咒?」

  「不!一定要罰;不罰不明心跡。五嫂子,你儘管放心好了!我曹世隆不是半吊子。你們別為我掃了興;果然如此,教我心裏不安。真的,五嫂子,我這話是打心窩子裏掏出來的。」

  看似浮滑的人,能說出一句誠懇的話,最容易讓人感動;賽觀音連連點頭,「早知這樣,我剛才也不必擋你的駕了!」她說,「隆官,你也得體諒我,到底,」她很吃力地說,「到底名聲要緊。」

  「我就是為了你的名聲,才罰了那種血淋淋的咒。好了,話說開了,你只當我沒有來過,該幹甚麼幹甚麼!天氣不冷不熱,正是找樂子的時候。」說完,跨出門外,他還順手將門帶上。

  等賽觀音閂上門回到原處;曹震自然要問,曹世隆跟她說了些甚麼?「倒像是說了幾句真心話。」她將曹世隆的話扼要說了一遍。

  「他有求於我,諒他也不敢在外面胡說。」曹震緊接著又說,「就說了我也不怕,反正誰不在說:『震二爺是風流慣了的!』大不了讓我老婆知道了,打一場饑荒。」

  「你只怕你老婆知道,就不顧我的名聲?」

  「你不聽他最後那兩句話,那怕你清清白白,他也不會相信咱們倆沒有落下交情。怕了別做,做了別怕;他絕不敢胡說。你的名聲也一定保得住;不過在他看來是怎麼回事,那又另當別論。」

  賽觀音想了一下,用破釜沉舟的聲音說:「反正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!不偷人也是白不偷。來吧!我請你喝個『皮杯』!」

  說著,坐到曹震身上,啣了一口酒;佈到他嘴裏,又挾塊鴨子皮,自己咬了一半,一半送到曹震口中。

  曹震有寡人之疾,只要不悖於倫理,甚麼中意的女人都敢勾搭;但像賽觀音這樣放誕的尤物,卻還是第一次遇到。因此,感覺不僅是新鮮,直是新奇;而本來因為曹世隆無端介入,難免掃興,此時亦就不復措意,恰如曹世隆所說的,「該幹甚麼幹甚麼。」雲收雨散,興猶未央,復又喝酒。

  這時賽觀音可要談正事了!「震二爺,」她開門見山地說:「布還短兩千五百匹,怎麼辦?」

  「不要緊!」曹震很輕鬆地答說:「慢慢兒補上就是了。」

  「能補上,還跟震二爺嚕囌甚麼?」

  曹震一驚。正含了口酒要下嚥;這一驚嗆了嗓子:賽觀音替他揉胸捶背,好一會才平服。

  「你怎麼說?」他重拾中斷的話頭,「五福虧了兩千五百匹布?」

  「對了。」

  「怎麼虧的呢?」

  「領的工料款就不足。」

  「喔,」曹震很注意地問,「是那些人剋扣了?」

  「這也不必去提它。反正這也是多年來的老規矩,不過扣的成頭,比前幾年多了一倍也不止。」賽觀音緊接著又說:「當然只要不出岔子,領下來的款子,還是夠用的。」

  「甚麼岔子?」

  「也怨五福自己糊塗,到蘇州去招染匠,在船上一路賭了回來,輸了兩千銀子。」

  「嗐!」曹震重重地嘆口氣,「五福怎麼這麼糊塗呢?」

  「真是鬼摸了頭!如今沒有別的法子,只能求震二爺成全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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