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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二


  「幹嘛呀!姊姊就把話說重了一點兒,又何至於委屈得這個樣兒?」

  這一說,爵祿反倒不好意思了,「沒有這話!」他扭著臉說:「你去你的。」

  「我這一走,這兒可就全交給你了。頂要緊的是火燭!還有——」

  她將朱實回來,應該如何照料,細細地叮囑了一遍;少不得也說幾句好話,哄著爵祿。

  ***

  一進萱榮堂的院門,便遇見春雨:「快進去吧!」她低聲說道:「震二爺在老太太面前直誇你;天可憐見!終究也有讓你出頭露臉的一天。」

  聽得這話,碧文陡覺心裏酸酸地想哭,對春雨頓有無限的知己之感;因為第一次有人道著她內心的甘苦——說來說去還是跟的主子不好,季姨娘難得能到曹老太太面前一回;曹老太太更是足跡從未出現在她院子裏,因此,跟季姨娘的人,在曹老太太幾乎都是陌生的。這份委屈,碧文從未跟人透露過,不想春雨竟看出來了,怎不令人感激涕零。

  「咦!好端端地,怎麼眼圈兒都紅了!快別這樣子!」春雨將自己腋下拴在鈕扣上的一方綢絹遞了給她,「擦擦眼睛;可別使勁地揉!」

  碧文默無一語地接過綢絹,拭一拭雙眼;定一定神,自覺已神態如常了,方始繞著迴廊,去見曹老太太。

  進門只見曹老太太斜靠著軟榻,一個小丫頭正替她在捶腿;腳後靠壁的椅子,上首坐著馬夫人;下首坐著震二奶奶;一張矮凳上坐的是總管嬤嬤。

  碧文還是第一次這麼一個人被曹老太太找了來問話,不由得有些怯場;不過那也是一瞬間的事,只想到春雨的話,心裏就泰然了。

  「怎麼樣?」曹老太太一開口就是體恤的語氣:「照應得過來吧?」

  「照應得過來。」碧文答說:「一共三個半人,那還能照應不了。」

  曹老太太對所謂「半個」,有些茫然,震二奶奶說:「跟芹官的阿祥算半個。」

  「噢!」曹老太太問:「朱先生的脾氣怎麼樣?」

  「脾氣可是再好都沒有。客氣得了不得;震二爺說不必如此。朱先生說敬上重下;他客氣是敬重我家主子。」

  「這,倒真不錯。」曹老太太大為欣慰。

  「老太太看中了的,還能錯得了嗎?」震二奶奶知道她關心的是甚麼,便即問道:「他們師父、徒弟可合得來?」

  「對棠官很不錯,對芹官可真是緣分了!」

  一聽這話,曹老太太笑得眼都快閉緊了,「怎麼呢?」她說:「你快說給我聽。」

  「是震二爺送了來的,先拜了『聖人』牌位,又拜了師,等震二爺一走,朱先生把兄弟倆叫了去問書。先問芹官,我可聽不懂是甚麼,不過嚇一跳——」

  「你嚇一跳?」馬夫人插進來問。

  「是!朱先生跟芹官的聲音都挺大,彷彿在抬槓;隨後不知芹官答了句甚麼?朱先生樂開了;接下來便說了好些話,不像老師查課;倒像知己的朋友好久不見似地,親熱得很!」

  「這可不假了!」震二奶奶故意這樣說,「剛才芹官指手畫腳講了半天,說老師怎麼樣誇他;老太太還以為他自己往臉上貼金呢!照你這一說,是真有其事!」

  「真有其事。」

  「阿彌陀佛!但願就此收了心,只要師生投緣,好歹會有長進;也省了他四叔一問芹官的功課就生氣。」

  曹老太太一面說;一面要坐起來,馬夫人與震二奶奶雙雙上前相扶。就這暫停問話的片刻,碧文忽然想起,芹官如何不見?若說已回雙芝仙館,何以春雨又在這裏?

  這樣想著,便悄悄向身旁的冬雪問道:「芹官呢?」

  「到前面陪先生去了。」

  本說不必陪侍,以免彼此拘束;如何又改了原議?碧文正在納悶時,只聽曹老太太又問:「朱先生住的地方怎麼樣?」

  「很好哇!」震二奶答說:「綠靜齋又靜又寬敞。」

  「寬敞是寬敞,太散漫了一點兒。」曹老太太說,「那間屋子,當初原是預備做書房的,進深比別的屋子多了一倍,擺得下四張書桌;住人可不怎麼合適。」

  「如今改了樣兒了。」碧文接口說道:「拿多寶槅隔成兩間,裏面臥室,外面書房。」

  「好!這個主意想得好。」曹老太太抬眼注視,「倒看不出你肚子裏還真有點兒丘壑。」

  碧文暗叫一聲「慚愧」;微帶窘色地笑道:「老太太別誇獎我;我可不能冒功!那是春雨的主意。」

  一聽這話,馬夫人喜動顏色;震二奶奶卻有疑問:「就那麼一架多寶槅,四大皆空;有多寒蠢?」

  「槅子上不空。當時要來回震二奶奶,現找擺設,怕來不及;春雨把芹官屋裏那架多寶槅上的東西,先挪了來了。」

  「怪道呢!這還差不離。」

  話雖如此,震二奶奶心裏很不是味道。這件事在一個當家人來看,說大不大,說小也不小。春雨縱或一時權宜處置,事後怎能沒有一句話?如今提起來,自己竟一無所知,豈不是失了面子?

  繼而又想,春雨一向心細如髮,行事穩重;多寶槅上的擺設,總有幾件值錢的東西,她自作主張地挪了地方,倘或失少損傷,責有攸歸。這一層關係,她一定會想到,而居然毫不在乎,莫非恃寵而驕?果然如此,倒要找個機會,教她識得厲害。

  ***

  「棠官為甚麼不能上桌?」

  季姨娘一見了面就來了這麼一句,倒讓碧文楞住了。

  「你也說不出道理來是不是?也難怪,水往低處流,人往高處爬;一巴結上了那面,自然就忘了這面。碧文啊碧文,我總算也看透了你!」

  夾槍帶棒地又是嘲笑又是罵;將碧文氣得差點要哭,忍了又忍,才從牙縫裏擠出幾句話來:「我不知道姨娘你說的甚麼?反正不願意我去伺候書房是聽得出來的。這也好辦;明天我不去就是。等人家來問,我自然有話說。」說完,一扭身子回到自己屋子裏,坐在床沿上抹眼淚。

  季姨娘可又抓瞎了。心裏七上八下,悔恨不止;她可以想像得到,等震二奶奶派人來問,為甚麼不去伺候書房?碧文必是如蘇州人所說的:「灶王爺上天,直奏!」把她說她的話,照樣跟人說一遍;那一來,只怕直到過年,都不會有好日子過!

  像這樣嘔氣的事,一年何止十次;次次是季姨娘的錯,也次次是季姨娘說好話認錯,碧文也只有嘆氣,自己想開些,照舊忠心耿耿。這一回,季姨娘知道事態嚴重;格外多想了些好話,總以為只要破工夫去軟磨,必可將碧文磨得回心轉意。

  那知碧文淌了一會眼淚,突然想到,就在季姨娘剛剛走到以前,將房門緊閉閂上;隨季姨娘在外面柔聲叫喊,只是不應。

  這一下,可大起恐慌了!不會是碧文一時想不開,上了吊了吧?轉到這個念頭,腿都軟了;而在心亂如麻之中,居然靈光閃現,急忙將躲在套房中看三國演義的棠官找了來有話說。

  「碧文不知道為甚麼在生氣?你去叫她,一聲不理叫兩聲;多叫幾聲看!」

  說完,將棠官一推;急急又到窗下去張望,看到碧文躺在床上,一顆心才得放下。

  「碧文!碧文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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