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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四


  到書房還早,但洗臉梳辮子,很花工夫;平時都是忙完了主子的事,自己再來細細打扮,如今總不能蓬著頭髮上書房,只好起個大早,先料理自己的事。這些話跟阿祥說不清楚;她只隨口答了一句:「寧願早一點的好。」

  阿祥沒有作聲;碧文也沒有跟他說話,只想自己的事。突然間,她發覺臂上被人摸了一下,急忙轉頭去看,阿祥正退縮地站住腳,臉上發紅。

  「是你不是?」她沉著臉問。

  「我,我是無心的。」阿祥囁嚅著說。

  辨一辨那種感覺,她不以為他是說真話;想了一下提出警告:「好!就算你是無心的,我不跟你計較。阿祥,多少跟你一般大的人羨慕你,說你跟了芹官,不愁將來不出頭。你可別把你自己的前程砸了!」

  阿祥低著頭,聲音雖輕,卻很清楚地答道:「我知道。」

  「你知道就好!我也不跟人說:反正咱們家的規矩你也知道,底下人最忌這個,你自己識得輕重就是了。」

  ***

  到得書房,天也不過剛剛亮透;何誠已將書房收拾乾淨,碧文四處看了一遍,並無不妥,隨即過雨廊來到了綠靜齋。

  「朱五爺起來了沒有?」她問爵祿。

  「起來了,正在洗臉。」

  「早晨吃甚麼?」碧文又說:「我跟你說了,每天伺候晚飯,別忘了請示,第二天早晨吃甚麼;等小廚房來『收傢伙』,順便告訴她們。你請示了沒有?」

  爵祿點點頭,「朱五爺交代,就吃粥好了。喏,已經送來了!」他手指著食盒說。

  碧文揭開食盒看,兩葷兩素四樣粥菜,一碟油炸小包子,一罐粥;包子跟粥都冷了。

  「這可怎麼吃呀!尤其這油炸的東西,一冷了咬都咬不動;就咬得動,吃下去也不管用。」

  「是啊!我也這麼想;可是有甚麼法子?」

  「法子要自己想。怎麼會沒有法子?你找老何去要一個茶爐子,在後面廊上支起來,燒水熱粥都有了。」碧文又說:「這油炸的東西,拿到小廚房去換;以後凡有點心,扣準了時候,讓小廚房現做,你等著拿回來上桌。」

  「這是以後的事,這會兒呢?」

  「連粥一塊兒去換。」

  等爵祿一走,碧文不免躊躇,臥室裏沒有動靜,自己總不便闖了進去;倘是悄然離去,回到書房,似乎又覺於心不甘。想了好一會,決定找件事做,靜等朱實露面。

  於是先進堂屋,將爵祿抹過的桌椅,又抹一遍;不久,聽得房門聲響,朱實衣冠整齊,容光煥發地出現了。

  「朱五爺早!」

  「你才真是早。」朱實說道:「剛才我聽你在交代爵祿,這麼周到,真費你的心。」

  聽得這話,碧文心裏非常舒服。同時也更覺得朱實知好識歹,謙和體貼;這樣的人,為他苦一輩子都值得。

  多想一想,碧文不免既驚且羞,怎麼會起這麼一個念頭?內心自訟,臉上當然一陣陣發燒;朱實也發現了她神色有異,想來是女孩兒家與陌生人單獨相處,情理中應有的羞澀。為了消她的窘,他踏出堂屋,故意仰臉看天,自言自語地說:「今天倒是個好天。」

  碧文沒有聽清他的話,但既是仰天而語,就不是跟她說話,聽不清楚亦不礙事;定定神,想一想自己該做的事。

  該做的事,當然是替朱實收拾臥室,到得裏面一看,帳鉤掛起,被子疊好;書桌上亦很乾淨,要做的只有一件事,將一盆洗臉水端出去潑掉。

  就這時,朱實進屋來了;看她端著面盆,急忙說道:「放著,放著!讓爵祿來倒。」

  「一樣的。」

  碧文去潑了臉水,又進來抹去桌上的水漬;朱實微感侷促地,視線只是跟著她的身子轉。

  彼此都覺得需要找一句話來說,是碧文先想到,「昨晚上睡得好不好?」她問。

  「很好!」朱實答說,「半夜裏只醒了一次;起來看了兩頁書,馬上又想睡了。一覺到天亮。」

  「朱五爺也有臨睡看書的習慣?」

  「是啊!不看睡不著。」朱實又說:「其實,有時候拿起書來,眼睛就睜不開了;可是不是這麼虛應一下故事,儘管眼睛睜不開,還是不能入夢,真是怪事!」

  「成了習慣了。不這麼虛應故事,心裏老會覺得有件事沒有做,放不下心去!」

  「對了!就是這樣子。」

  說到這裏又沒有話了;不過這一回未到雙方感覺艱窘以前,爵祿就回來了。於是碧文幫著擺碗筷,盛上熱粥;換來的是一碟現蒸的包子。朱實坐上桌子時問道:「你們吃了沒有?」

  「朱五爺別管我們,請用吧!包子涼了不好吃。」

  但不知怎麼,對於碧文的殷勤,朱實卻有侷促不安之感,態度上當然非常客氣,左一個「不敢當」;右一個「我自己來」,一時片刻猶可,始終如此,便似拒人千里似地,碧文不由得洩氣了。

  「別瞎巴結了!何苦自己討沒趣?」她這樣理智地、傷心地對自己說。

  ***

  「不知怎麼回事,這幾天到快放學的時候,心裏就有點發慌;好像惶惶然不可終日似地。有時候還有點兒想吐,老是泛酸水。」

  聽到最後一句,春雨恍然大悟,心裏著實好笑;終於嘆口氣說:「真是!怪不得有人說,有些公子哥兒,連稻子跟麥子都分不清;如今居然還有連飢飽都不知道的人!這是那裏說起?」

  「怎麼?」芹官將雙眼睜得好大,「你說我是餓了;不是病?」

  「是病?」春雨故意繃著臉說:「這個病叫餓病。」

  芹官不由得失笑,「世上真有這麼滑稽的事!」他又正色問道:「以前怎麼沒有這個『餓病』呢?」

  「虧你問得出來!以前,光是點心、零嘴,一天也不知吃了多少,從來沒有挨過餓,自然不知道餓的滋味。現在呢——」

  現在按時作息,眠食正常;加以正當發育的時候,胃納自然增加,而況又少了一頓點心,越發容易飢餓。

  「當初定書房的伙食,也不知震二奶奶怎麼跟小廚房說的;何以漏了下午一頓點心?我這會兒就跟震二奶奶說去。」

  這一說等於碰了個軟釘子;震二奶奶叫她自己跟管小廚房的胡媽去交涉。春雨心想:這不是有意出難題?胡媽回一句:「你為甚麼不請震二奶奶親自交代我?」那時何詞以對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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