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五陵遊 | 上頁 下頁
八二


  「還教我不理她!」春雨哭著說,「都是你,讓她一抖出來,我還有臉做人?都是教你害的。」

  夜深人靜,霜空韻遠,即令是飲泣,聲音也會傳到別院;芹官著急地說:「別哭!別哭!驚動了人,怎麼得了?」

  春雨心頭一驚!連帶想到,小蓮如果聽見了,必以為她是在向芹官哭訴;自己豈不理上站不住,絕不能給她這麼一個印象,留下一個話柄。因此很快地將眼淚止住了。

  「唉!」芹官又重重嘆口氣,「她就吃虧在『利口傷人』這四個字上頭。」

  「哼!」春雨冷笑,「也不算甚麼利口。就好比瘋子,拿把刀不分青紅皂白,亂砍一氣。我可不能像她一樣,真的鬧開來,我的臉皮讓她撕破了,還在其次;傷了你,教我跟老太太、太太怎麼交代?」

  芹官將她的話體味了一會,方知她對這件事不會默爾而息,便很關切地問:「你打算怎麼辦呢?」

  「我得自己占個地步。」春雨冷冷地答說:「我把前後經過,統統告訴秋月了。」

  「怪不得你一直在秋月屋子裏。」芹官越發關心,「秋月怎麼說?她會不會告訴老太太?」

  「告訴老太太,不把老太太氣出病來?我想不會。」

  「那就一定會告訴震二奶奶。」芹官著實替小蓮耽心,「那一來,事情怕要鬧大了。」

  語氣中很容易聽得出來,芹官仍有衛護小蓮之意;春雨心裏更不舒服。她忍了又忍,才說了句:「要鬧大了,也沒法子;反正愛鬧事的不是我。」

  說著便站起身來。芹官一把將她拉住,「你到那裏去?」他問。

  「我回我自己的床。」春雨又說:「今晚上絕不能睡在這裏,不然,話沒有完,都別睡覺了!」

  「再稍微坐一會,我還有幾句話問你。」

  春雨想了一下,復又坐下來說:「好吧,你就說吧。」

  「你看秋月是怎麼個意思呢?」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

  「莫非一點都看不出來?」

  春雨是已跟秋月商量好了辦法的,故意不告訴芹官。但看樣子,他怕震二奶奶對此事會有嚴厲處置;也許替小蓮耽心,一夜都睡不著覺,明天那裏來的精神唸書?

  這樣一想,決定略略透露,「她不鬧,誰也不願意鬧事。」春雨緊接著又說:「只要她脾氣改一改,也沒有誰要攆她。」

  「我來說她,讓她把脾氣改一改。」

  「好吧!你跟她說好了。我看,她只聽你的話。」說完,春雨起身就走,一直回到後房,而且將門也關上了。

  春雨從未有過這種負氣的樣子;芹官頗為不安,同時恍然大悟,春雨是在拈酸。接著便落入沉思中了,將平時對待小蓮的情形,一樣一樣地回想,是不是有何對小蓮過分親近的情形,落入春雨眼中;或是小蓮意圖親近,自己茫然不覺,而春雨卻在冷眼旁觀?

  ***

  有事在心,睡不安枕,芹官天剛亮就醒了;他怕驚醒春雨,悄無聲息地下了床,還怕開房門有聲響,決定先臨一遍帖再說。

  輕輕拉開窗帘,不道小蓮比他起得更早,親自在掃院子裏的落葉;芹官心想,這不正是勸誡她的好時機?但隨即想到春雨,不免躊躇;萬一她發覺了,豈不更惹她生氣?

  靜靜想了一會,有了個主意;轉身去推後房的房門,幸喜未閂,一推而入,走到床前,揭開帳門,只見春雨雙眼灼灼地望著他。

  「原來你早就醒了?」芹官故意這麼說:「還早,你再睡一會。」

  「醒了,還睡甚麼?」

  「那你就起來吧!今兒好像有點冷,多穿衣服。」說完,他又回到前房,拔閂開門,走到堂屋裏。

  小蓮沒有想到他起得這麼早,心頭頓時湧起好些話,但不知說那句話;因而只停了掃帚,望著芹官發楞。

  芹官卻須掌握春雨起床著衣這寶貴的片刻;疾趨向前,招招手等小蓮走近了,低聲說道:「看我的分上,你把脾氣改一改。『是非只為多開口,煩惱皆因強出頭』,你只記住這兩句話,我包你沒事。」說完,隨即又轉身由堂屋回到自己臥房。

  小蓮格外發楞,不明白何以有此沒頭沒腦的幾句話?想了一會,覺得身上發冷,便丟下掃帚,回到自己屋子裏,披上一件棉襖,捧著三多替她剛沏的熱茶,一面暖飲,一面靜下心來細想。

  這一想,自然首先想到宵來隱隱聽見的,春雨的哭聲;再想芹官剛才說的那幾句話,不由得在心頭浮起一個想法:必是春雨不肯善罷干休;芹官替她說了許多好話,勉強將春雨勸得聽了。不過,春雨一定提了條件,就是要她改一改脾氣。

  這樣一面想,一面不斷地有芹官的影子,浮現在腦際;影子由淡而深,最後竟像刻在心版上了,而只是一個背影——在他匆匆將勸她、安慰她的話說完,掉頭就走,唯恐為人發現的那個背影。

  這個背影有著太多的情思,她可以想像得到,他是抓住機會,背著春雨來見這一面,說這幾句話;雖然石火電光般一瞬,但守伺這個機會,可能已費了不少工夫。可憐!竟如此為春雨所挾制!她驀地裏覺得心頭酸楚,眼眶發熱;但不知是為芹官,還是為她自己而哭。

  這一哭,便又不能見人了;心裏很亂,也不想見人,索性又放下帳門,躲在床上,一切都眼不見為淨了。

  但她不能暫時將自己變成聾子,或者拋開一切,聽而不聞。芹官上學,春雨叮嚀,他們的一舉一動,都如目見;等芹官出了門,春雨指揮小丫頭收拾屋子,料理一切瑣務,有條不紊,就像天天做慣了的,根本就察覺不出,少了個小蓮有甚麼不便。同時,她也不問一聲;小蓮呢?怎麼不見她的人影。彷彿雙芝仙館壓根兒就沒有這麼一個人!

  小蓮暗暗驚心,知道自己已遭遇了不易打破的困境了。

  「小蓮呢?」她終於聽到有人在問:但卻不是春雨的聲音。

  「還睡著。」是三多在回答;她緊接著又說:「她人不大舒服。」

  「喔,你看看去,如果能起來,讓她到萱榮堂來一趟;秋月有事找她。」

  這回小蓮聽出來了,是夏雲的聲音;等三多一進來,她已經起身,先就說道︰「我知道了!你替我打盆水來,洗了臉我就去看秋月。」她又問:「春雨呢?」

  「到太太那裏去了。」

  小蓮不作聲,默默地在想,秋月不會無緣無故來找她;此去是吉是凶,難以逆料。倘或竟是傳老太太的話要攆她,應該持何態度?是訟冤呢,還是求情?或者甚麼都不說;走就走,顯得硬氣些。

  以她的性情,很想採取最後的一種態度,但一到發狠要下決心時,就會想到芹官,自然而然地軟下來了。

  ▼第十二章

  「你要想想,你自己說錯了沒有?幾十年老根兒人家,三代人住在一起,那一座院子裏都有點兒不能傳出去的話;照你說:好就好,不好你就全都抖了出來。這不簡直就要造反了嗎?」

  秋月的聲音很溫和,措詞卻很嚴厲;小蓮不能不辯:「我是一時氣話;那裏會真的不識輕重。」

  「知道你是氣話,所以春雨跟我商量,只勸勸你,不必把你的話往上頭去回。」

  「是!」小蓮輕輕答一句:「我錯了。」

  「你錯了怎麼樣呢?改過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還有呢?」

  小蓮正在將自己的脾氣壓下去,一聽這話壓不住了,揚著臉愕然相問:「還有甚麼?」

  「你的話像把刀子一樣,傷了人,總不能沒有一句話吧?」

  小蓮緊閉雙唇,細細想了一會,方始開口問道:「是要我給春雨陪個不是?」

  秋月點點頭說:「這也是應該的不是?」

  「應該是應該;可惜我辦不到。」

  秋月勃然變色!小蓮也發覺自己的話說出口來,方知太重。心裏不免失悔,但已晚了!

  臉上青一陣、紅一陣的秋月,最後臉色變得蒼白;她用強自克制的聲音問說:「你是不是覺得你做錯了事,傷了人是應該的?」

  「當然不是。」

  「既然如此,為甚麼不願給春雨陪個不是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