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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八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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芹官知道她臥室中有副筆硯,是專為記帳用的,便即說道:「不用拿來拿去了,乾脆我到你屋子裏去寫。」 於是秋月領著他坐到她素日記帳的位子上,取張紙,又為他揭開墨盒;等芹官寫上「攝山志」三字,隨即持了字條去交給小丫頭。 芹官卻還坐在原處,因為案頭有個小本子,將他吸引住了;這個小本子是用竹紙、絲線裝釘的,上面有三個字:「繡餘吟」。不由得大為驚喜;心中自語:原來秋月還會做詩!這可真是大大的新聞了。 於是,他毫不遲疑地將小本子取了過來,正待揭開第一頁;只聽有人喝一聲:「不許看!」接著一伸手來搶那小本子——自然是秋月。 芹官的動作也很快,搶先按住小本,望著秋月笑道:「我真想不到你會做詩。」 「不是我做的。」羞紅了臉的秋月說,「我是拿人家的詩,抄著玩兒的。」 「既是人家的詩,看看又有何妨?」 「不行!我的字太醜;不能見人。」 「可是,題在封面上的字,我已經看見了。寫得很好哇。」 這下,秋月想不出遁詞了,便即說道:「好吧,我唸給你聽。」等芹官一鬆手,她很快地將小本子搶到手裏,藏在身後,「沒有甚麼好看。你請吧!」 「不!」芹官耍賴,「你不給我看,我就不走。」 「別胡鬧!」秋月說道:「你別忘了,今天是甚麼日子?不許亂開玩笑的。」 這句話很管用,芹官想到老師所說的,「靜心息慮」的告誡;立即莊容答說:「對!改天再說吧。」 說完,走回堂屋,只見曹老太太,已將香籃整理好了;「明天派何誠跟了你去。」她說:「反正放學,他也沒事。」 「是啊,派他去最好。」 「燒完香要寫緣簿。你知道不知道怎麼寫?」 「不知道。得老太太先告訴找。」 「你寫『信女曹李氏敬獻燈油銀二百兩』,跟知客僧說,隨便那天。拿緣簿來取銀子。」 「是!」芹官問,「每一處都是二百兩?」 「不!看情形,棲霞寺是二百兩;此外替你備了齋飯的,不管你吃不吃,都是二百兩。」 「乾脆就在棲霞寺吃齋好了。」秋月插嘴說道,「跟去的人一大堆,也只有棲霞寺方便。」 「這話也對!」曹老太太又說:「秋月,你叫人把他爺爺出門常用的那口箱子抬了來。」 那口箱子從未打開來過,而且為了怕曹老太太觸景生情,興起哀思,一直將它鎖在庫房裏。秋月也只見過這口箱子的外貌,並聽說過箱子裏所裝的全是進京需用之物;到底是何物品?一無所知。此時聽曹老太太突然要找這口箱子,自不免奇怪。 「這還得找震二奶奶開庫房。」她問:「老太太倒是幹嘛要這口箱子啊!」 「裏頭有芹官用得著的東西。快找去!」 於是秋月叫人從震二奶奶那裏取來庫房鑰匙,將那口箱子取了來;藍布箱套已為積塵染成黑色,裏面一口輕便的藤箱,箱鑰就拴在手把上;曹老太太親自開了鎖,掀開箱蓋,一時視線集中,都想看看裏面是甚麼值得曹老太太如此重視的東西? 一看卻都不免失望,只有芹官喜形於色;因為首先入目的,正是他久思不得的「遼東曹氏宗譜」。據他知道,連曹氏在南京的族人在內,只有曹頫有這麼一本宗譜;他經常取出來對族人的生死存亡、升遷調動,加以補註;用完了親自鎖在櫃子裏,彷彿視如拱璧。芹官幾次想跟曹頫要求看一看,只以怕碰釘子,始終不敢開口。不道無意之中得償宿願;這一喜,自是非同小可。 正待伸手去取時,曹老太太已一面檢點,一面開始解釋,她說:「咱們曹家是宋朝曹武惠之後。出關的始祖是安國公一支;安國公有三個兒子,長房、二房,都在關內;你爺爺每一次進京,一路上總有人來認本家,所以得帶這麼一部宗譜,好敘輩分。」 除了宗譜以外,還有一部康熙五十年的「縉紳錄」,此外便是拜匣、護書、名帖,以及筆硯紙張,凡是旅途拜客應酬需用之物,應有盡有。 最後,曹老太太找出一個綿紙包;泛黃的新棉花中裹著一塊羊脂玉牌,長約三寸,寬約寸許,上刻「齋戒」二字。 「這叫『齋戒牌』。」曹老太太說,「皇上冬至祭天,夏至祭地,都得住在齋宮;能夠進宮,到得了皇上面前的臣子,都得掛這麼一塊齋戒牌。講究的用玉;馬虎的用塊木牌,寫上齋戒兩個字也行。這塊牌拾你吧!」 「是!」芹官很莊重的答應著;先請個安,方站起來,用雙手去接玉牌。 「你就掛上吧!」曹老太太交代秋月,「看有甚麼絲繩子;黑的最好,藍的也可以;別種顏色都不行。」 秋月去剪了一截玄色絲繩;就玉牌上方的圓孔中穿過,替芹官繫在大襟衣鈕上,同時說道:「再過個五、六年,進宮就用得著了。」 「巴望的就是那麼一天。」曹老太太說,「也不知道我瞧得見,瞧不見?」 「為甚麼瞧不見?」秋月抗聲相答,倒像跟人吵嘴似地,「芹官還要掙一副一品夫人的誥封給老太太親眼瞧一瞧呢!」 「那是想得過分了。能像他爺爺那樣,做到三品官,替他娘掙個『淑人』的封號,我就躺在棺材裏人都會笑。」 一提到身後之事,雖然曹老太太自己豁達,言笑自如;芹官與丫頭們都不免傷感,尤其是秋月,眼圈都紅了,強笑著埋怨:「老太太是幹嘛呀!無緣無故說這些沒影兒的話。」 「好了,好了!」曹老太太趕緊撫慰著說:「我不提了。」 口中這樣說,心裏又是一樣想法。她是枕上燈下,不知思量過多少遍了;對她視如「命根子」的唯一的親骨血要說的話,不是三、五天談得完的,但芹官年紀太小,未必能領會,不如不說。這幾個月從曹頫狠狠教訓了他一頓,以及從朱實讀書以來,氣質大有變化,已很懂事了。難得有今天這樣一個機會,不宜錯過。 其時已近中午,馬夫人與震二奶奶接踵而至;鄒姨娘聽說曹老太太為了完願吃齋,亦茹素兩天,她是飽餐了來的,但正好趕上開飯,少不得也幫著照料席面。 「牌搭子倒是現成,不過今兒齋戒,不能成局。」震二奶奶說,「果子酒是素酒,老太太不如喝兩杯;回頭好好歇個午覺。」 「要說果子酒是素酒;高粱、江米也不是葷腥,那不是白酒、黃酒都能喝了?」曹老太太問道:「齋戒能喝酒嗎?」 「好像在那部書上見過,齋戒能喝酒。等我想想。」芹官低頭凝神想了一會,突然揚起臉來,很有把握地說:「能喝!有出典的。」 「你倒是仔細想想。」馬夫人告誡著,「別弄錯了,那可是罪過。」 「太太請放心!錯不了;錯了,罪過是我的。」 「胡說!」曹老太太喝一聲,「你才多大的人,能頂得起罪過?」 「你也是。」震二奶奶拉了芹官一把,埋怨著說,「你把出典說清楚了,讓老太太能放心喝酒,不就完了嗎?」 「好,好,我來把出典講明白。典故出在漢書上,叫作『齊酎』;這個齊字當齋字,就是齋酎。酎字酉邊傍一個寸字;味厚的新酒,叫做酎。老太太若還不信,我去拿漢書來給老太太看。」 「老太太怎麼不信?」震二奶奶說,「不過我得問清楚,是要新酒不是?」 「是。」 「甚麼叫新酒呢?」 「照漢書的注解:『正月旦作酒,八月成,名曰「酎」』反正隔年謂之陳酒;當年釀的都算新酒。」 「那就行了。老太太愛喝的荔枝酒,我是今年五月裏釀的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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